寧川的春陽溫潤,不炙不躁,街市間人聲雜沓,菜香、茶煙、布帛吆喝混雜成一片長年不息的繁響。
人群如潮,街市如織。
衛冷月身著靛青短衫,袖口收緊,步履穩勻。她身後不遠,四娘牽著小蠶與花枝,三人一邊閒談,一邊挑選市集兩旁的菜蔬與布料。
四娘穿著素淺的外衫,腳步穩妥,一手提著菜籃,一手點指著攤前堆得整齊的瓜果青蔥,目光利落如刀。
她挑挑揀揀選著食材,眼光銳利,指了幾樣,然後對著一旁等候的商家說著:「這些、和那幾樣,全都送到阮府。」
商販一聽,連忙應聲,喚人推車準備裝貨。
而四娘這邊又轉身,對著小蠶叮囑著:「看到我怎麼挑了嗎?記著,不管買什麼,開口要的不是最貴的,而是最合適的。阮家不缺這幾個錢,但也不能當冤大頭。」
小蠶點頭如搗蒜,雙眼圓睜地將四娘所說都記在心中。
四娘的語氣不是責罵,卻帶著一種「言傳身教、深思遠慮」的份量。
這樣的諄諄教誨,落在旁人眼裡,倒像是她早有意識地將小蠶當作未來女管事來培養。
這也的確不難理解,自杜嬤嬤因護主逝世後,阮府內宅女眷大小事務,便全落到四娘肩頭。
若無個心思機靈、手腳俐落的得力幫手,這一盤大小事,遲早會叫她壓得喘不過氣。
而另一旁的花枝,今日難得獲准同行,卻沒太過熱衷於菜攤與估價。
她的眼睛多半飄向那些賣糖餅、炒栗子、小粽子與蜜餞的攤位,不時張望、不時偷瞧,彷彿在這些香氣四溢的市井零嘴中尋找什麼靈感。
她嘴上不說,心裡卻早已將各家攤販的口味記下來,正一條條地添進她心中那本厚厚的「私房食譜」之中。
幾人各自有事、步伐不亂,若旁人觀之,便是一戶人家的女眷出門備辦,和和氣氣,井然有序,實無可疑之處。
而衛冷月則身著靛青短衫,袖口收緊,步履穩勻,跟在三人身後不遠處。
今日的行程只是例行的灶房採買,護衛身份之下,她只需伴行巡視,無需涉入太深。
然而,就在她行經一處賣香鋪與紙鋪交界的狹巷時,一名素衣女子自人群中悄然靠近。
沒有招呼,也無聲響。
那人行動極輕,手袖掠過時,僅似風吹衣角。
衛冷月步伐未停,只是手心微收,指尖一觸,已將那張薄如蟬翼的小紙條接入掌中。
她眼神未動,連眉都未挑一下,宛如不過與陌生人擦肩而過的短暫錯身。
她從身形認出那是早已見過多次,王芷柔的四丫環其一——寒雪。
她低垂眼,手掌半合,順勢調整衣袖,掩去那紙條於眾目之下,趁身形一轉,迅速掀開掌心。
紙上的內容寫著:
「十日後,城北外慈燈寺。」
她眼中微光一閃,心中已了然。
——慈燈寺。
衛冷月雖沒去過,但在王芷柔所知之處中,這裡最適合她們兩人的計畫與安排。
慈燈寺位於北門外山坡之上,供奉藥師佛與地藏菩薩。
且因早年有善人捐款鋪路、馬車可達。
多年來少有香客,反倒因地處偏僻而安靜無擾。
王芷柔只需宣稱為其姨娘和知府夫人延壽祈福,並前往朝拜。
一則孝心有名,二則出行有理,不僅不會被攔阻,反可大大減低外界疑慮。
信中的意思是,十日後,王芷柔會以祈福的名義前往慈燈寺,這動靜勢必會被鹽商得知,屆時他們會派人在途中劫殺。
王芷柔會在那天做出被害的假象,借此脫離王家。
而衛冷月則需在那天保證不會『弄假成真』,然後再利用王芷柔安排的和她身型相似的女屍作為遮掩即可。
屍體來源很簡單,從亂葬崗或義莊中取得。
也就是說,那天就是兩方行事之時。
衛冷月收回目光,紙條已不見,藏入懷中,只帶回府再行銷燬。
她步伐絲毫未變,仍是那平靜巡市的護衛之姿。
時間流逝,午陽已轉為斜照。
採買結束後回到府中,衛冷月並未久留。
她找了個理由,再次出了門。
她一路行至南城與東城交界處,轉入一條寬敞卻不張揚的橫巷,在一處宅邸門前停下。
宅門低調,朱漆略舊,門首並無牌匾,僅兩名青衣壯漢分立左右,神情不顯鋒芒,卻自有一股莊重不俗之氣。
衛冷月從懷中取出一物,握於掌中,向其中一人抬手示意。
那是一枚小竹哨,質地細潤,做工簡約,但在側邊隱隱可見兩字細刻——「玉笙」。
守衛見了這物,神色一凜,彼此交換一眼,立刻收斂起原本的平和眼神,恭敬地對她行了一禮。
「姑娘稍待片刻,我這就通報。」
說罷,其中一人快步轉身入內,腳步不疾不徐,卻極穩。
另一人則守在原地,雙手抱拳,神情不卑不亢地陪待。
不多時,院門自內開啟,傳來聲音:「姑娘請入,兩位公子已在書齋候著。」
衛冷月頷首進入,步履輕靜,氣息不亂。
這處宅子,是裘家兄弟在寧川落腳之所,二進小院,不顯鋒芒,卻布置得極為得體。
前院作會客、後院作起居,雖不寬廣,卻足供兩兄弟與隨行人居住休整。
今日前來,衛冷月並非為私,而是為一事而請援。
慈燈寺之局,雖已暗中鋪就,但她心中總有不安。
那日若殺手來襲,局中人多、場地變數大,且她可能需應對突發混亂,若被牽制,王芷柔便會出事。
她不能讓那種事發生。
因此她今日來此,是要親自向裘家兄弟開口——請求借調人手,在十日後的慈燈寺,於暗處護住王芷柔的生機。
她走過院中石徑,望見那書齋門前半開,微風拂簾,裡頭已有人等候。
書齋內香煙裊裊,窗欞半啟,陽光穿過紙窗,灑在檀木几案上,照得一張略泛舊的地圖邊緣微微泛黃。
裘青淵端坐在桌前,身著月青色直裰,手中無書,眼神卻沉穩如靜水。
他聽完衛冷月所言,指節輕敲桌面,未有立刻回應。
旁側裘青洛早已坐不住,一邊偷眼望兄長,一邊擠眉弄眼,口中雖未出聲,神情卻分明寫著「應下吧、應下吧」的急切。
然而裘青淵對弟弟的暗示視若無睹,只緩緩抬眼,以一種不帶功利、不涉算計的語氣問道:
「請教衛姑娘,妳要我們護的那名女子……是何人?」
衛冷月面不改色,搖了搖頭。
「這我不能說。」
裘青淵聞言,先是微怔,繼而低笑出聲,聲音不高,卻透出一絲難掩的趣味。
「衛姑娘可知道——即便是花錢請鏢局護鏢,那也得說明目的、路線與人名。」
衛冷月目光坦然,語氣仍是那樣冷靜堅定:
「此事……真的不能透露太多。」
裘青淵神色一頓,眼中閃過一抹銳意,似是忽有所悟。
他身子微微前傾,聲音低了些:
「不能透露她是誰……那便是非富即貴,牽扯頗深。」
「而衛姑娘又明言,當日會有襲殺發生,卻不阻止她出行……」
他略一頓,目光微亮:「這是妳與她合設之局?」
室內沉寂半息。
衛冷月既不答應,也不否認。
她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神色如常,眉目無波。
裘青淵見狀,輕輕點了點頭,收回探究之意,眼中多了幾分敬意。
他知這般沉默,便是默認。
「是在下唐突了,」他語聲轉緩,語氣不再如方才帶試探之意,「既然不可言說,在下便不再多問。」
裘青洛這時終於出聲,笑著一拍桌角:「得了,兄長,你既答應了,就交給我安排吧!咱們的人,也不差那幾日調動。」
裘青淵點點頭,卻仍目視衛冷月。
「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既應此諾,我裘家兄弟,必不誤此攸關人命之事,其餘之人也會交代不得將此事洩漏半分,請衛姑娘放心。」
幾經推演和討論後,幾人敲定協助的詳情。
玉笙山莊的人,屆時不必現身,僅需於慈燈寺外暗處布防,待命戒備。
除非王芷柔遇生死危機,否則不得擅自行動。
衛冷月語氣冷靜而明確:「若一切如預期,我會自行應對。你們不需出手。」
她的語氣從始至終未曾動搖,既非防備,也非示好。
她倒不是完全不信裘青淵與裘青洛,否則今日不會親來。
但她深知,王芷柔的假死之局,越少人知,便越穩妥。
多一人知道,便多一分破局的可能。
請求裘家兄弟的幫助,是如今她能想到最好的方法。
裘青淵頷首,對此並無異議。他與這位衛姑娘雖僅幾面之緣,卻已看得出她行事寧緊不鬆,有分寸而無僥倖。
細節已定,話不多說。
衛冷月起身行了一禮,道別離去。
她前腳剛走,屋中寂靜一瞬,裘青洛便忍不住湊了上來,瞪著兄長:
「大哥你本來就想幫她,為什麼剛才還問那麼多?乾脆一口答應不就好了?」
裘青淵抬手,食指在他額上輕敲了一下。
「即便是報恩,也得分清怎麼報。」
「萬一是挾恩圖報呢?」
裘青洛摸著額頭,不服氣地嘟囔:「衛姊姊才不是那種人……」
裘青淵聞言一笑,聲音裡帶著難得的輕鬆。
「我當然知道。衛姑娘說話時,眼神清澈,雖語帶隱瞞,但那份為人設想的心意,不會作假。」
「不過,該有的警惕還是得有。上趕著的不是好買賣,況且我們若一口答應,未免顯得太急,像是巴不得把恩情還清,反倒失了分寸。」
裘青洛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他想了想,又問:「那……我那天能跟著去嗎?」
裘青淵斜睨他一眼:「你若擔心,便去。」
「但不管看到什麼、聽到什麼,回來後都不許與任何人說——包括我。」
「……為什麼?」裘青洛撇嘴。
「因為衛姑娘想說的時候,我自然會知道。」
裘青淵語氣不重,卻穩如老鐘,語罷轉身收起桌上的輿圖,似是再無懷疑,也不再追問。
十日後,知府府門前,王芷柔剛被攙扶進馬車內,耳中還迴盪著柳姨娘的叮囑。
那日她向柳姨娘提起要去慈燈寺替夫人與姨娘祈福時,對方竟毫無女兒獨自出門的遲疑與憂慮,反倒是驚喜交加,兩眼放光。
「妳這孩子終於懂事了,知道要為夫人祈福,我就說……」
「到了廟裡可記得要先上香,再獻貢,不可亂了順序,別讓人笑話咱們王家的規矩;再說,那藥師佛前得獻白蓮與蜜果,別帶了錯的東西去。」
柳姨娘絮絮叨叨,語中盡是對夫人禱福的安排,卻沒有一句,是交代她這個女兒要自己小心。
王芷柔聽著,在心中諷刺地笑著,面上仍是溫順點頭。
「是,姨娘說得是。」
臨行前,她回頭深深看了一眼自己住了十六年的那座院落——青磚黛瓦,井井有條,牆角的紫藤纏上欄杆,歲歲如是。
她將這一眼,當作永別。
王家並不曾真正擁抱她,那她就不必留戀了。
她的胞兄王軒道今日也未曾現身,連一聲叮囑也無。
也許是睡懶覺,也許是不屑,也許僅是懶得對這個同母所生的庶妹假以關心。
王芷柔沒有追問,只覺心口一陣冰涼。
她的目光再次掠過柳姨娘——對方仍站在台階下,身子微微傾前,嘴裡還在念著:「夫人這幾日還是不出房,我想着妳去了廟裡,要多點香火給她求求安……」
王芷柔眼神複雜,在心中靜靜問了一句:
「妳可知道,今日是妳見到自己女兒最後一面了?」
她搖了搖頭,不再多想,微微一笑,語聲輕柔如常,卻無波無瀾地開口:
「姨娘,我走了,妳要好好在家中待著。」
話音落下,轎簾低垂,車身晃動,車輪碾過石板,發出細細聲響。
馬車低調地行駛在通往寧川府北門的官道上,輪聲壓著青石,沉穩如水。
這是一輛外觀極其樸素的馬車,車身灰布覆裹,車簾無紋、車轅無飾,連車輪都舊得略顯斑駁,遠遠看去,與城中尋常小戶人家的出行車輛無異。
旁人絕難想像,這馬車裡坐的,竟是寧川知府的女兒。
駕車的,是清風與明月兩名丫環。
其餘兩名丫環,花枝與寒雪,則另有安排,分頭執行其他環節,協助慈燈寺之局。
車廂內,王芷柔安坐於薄墊之上,身子隨車身輕晃,眼帘微垂,未言未動。
搖晃間,她思緒回到舊年舊景——
她年幼總會幻想,姨娘會像別人家的母親那樣,摸摸她的頭,帶她挑衣裳、為她綁髮、誇她乖巧。
可現實終究不肯給她這樣的夢太長的時間,只給了她一記結實的耳光。
她曾恨過。
但此刻,坐在這馬車中,她卻忍不住低低嘆了口氣,心中默想:
或許……姨娘也沒錯。
姨娘本就是陪嫁丫環出身,從來不是那種能撐起風浪的人。
在諾大的知府府中,她唯一能倚仗的,不是丈夫,不是兒女,而是當初尚為姑娘、如今已是夫人的主子。
她的性格,是在那個身份與階級中長成的。
她的出身讓她只能小心翼翼、安分守己。
即便後來生了兒子與女兒,她也只能教導孩子們不要惹事、不要太出挑、不要讓嫡房注意到、不要讓王顯恒難堪。
王芷柔閉了閉眼,唇角輕揚,不知是苦笑還是釋懷。
她問自己:恨嗎?
有的。
那些年來的冷眼與忽視,母親不曾伸手拉過她一次,她怎能不恨?
可她又問:愛嗎?
也是有的。
那畢竟是她的生母,只是那雙手太軟弱,仍試圖將她推向所謂的「安穩」。
如今,她選擇放棄這一切。
若有一日再見,那也只是陌路人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