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暗花》開頭便單刀直入說明澳門的兩方幫派大佬火拼,互爭八個月令所有生意一落千丈,導致幕後老闆洪先生有所不滿,欲要求兩人離開澳門。旁白簡單梳理了來龍去脈,故事的主角卻不是佐治跟基哥這對勢不兩立的仇敵;預知了前頭,可是過程卻猜不著,這正是《暗花》潛藏在一切「合情合理」的順勢下,為我們次次「叛變」轉身的戲法。
雖電影導演是游達志,但整部片大部分其實是杜琪峯完成的。(這點在09/13奇峯無邊影展中影評人登徒的講座內容再度得到證實)據杜在採訪時提到當年的情況:「我想試一試他,但結果沒有符合我的要求,拍到一半時,我自己就接手了。」他也坦言自己提出的要求太多,讓人無法接受。(在游達志第一部電影《兩個只能活一個》時已露出端倪,杜負責所有內容的決定,游則處理後續)顯然,杜琪峯對於銀河映像這塊招牌還是保有相當的品質底線。這樣的插曲,似乎冥冥中趨向了銀河映像素有「不按牌理出牌」的癖好;拍攝過程中,突如其來的想法才是真正「靈光乍現」的瞬間,加上編劇團隊的想法,讓電影成為眾人的結晶,這點在銀河映像上更是著實體現。
而「撲朔迷離」正是《暗花》結構的本體,它像是一顆煙霧彈,亦不缺處處伏筆;你以為看到的是真相,殊不知連眼前的事態都摸不著頭緒,而這也僅僅是一天所發生的事。與《PTU》相似,時間線都只縮短在一天:「有什麼事,明天晚上都可以解決。」但不同的是,人物不斷被拉著走,前方有數不清的阻礙等著他們,在今晚必須有一個完結。同時,這指向阿琛過度依賴理性、崇拜暴力,卻無法用宏觀角度看待全貌的盲點:「一個十幾年沒回過澳門的老東西能狠到哪去?」他不信洪生的能力,但活得十分警戒;片中他不時用毛巾擦汗,一方面呈現壓力、緊迫的狀態,另一則是多年來防彈衣不離身熱到出汗的原因,這點更是韋家輝突如的神來一筆。因他的不信導致忽視,進而落入更大的羅網之中,步步險境,無法抽身;更進一步地說,洪生起先就打算清除所有人,一線生機曾短暫出現,是希望又幻滅的一瞬間,連掙扎的時間都沒有,一開始注定好的結局,選或不選,皆是一枚棋。
幕後的洪先生已被許多人代指為中國政府的象徵,隱藏在其中,卻又能操弄一切。在九七後,澳門晚一年跟進回歸;片中的澳門仍霓虹閃爍、街上人來人往,搖晃的快速鏡頭似乎正捕捉最後與香港曾經相似的風景,即使它看上去有些濫俗或不堪,但這也是屬於這塊土地的一部分。於是,把背景搬到在澳門,與香港仍舊遙相呼;九七後香港面臨金融風暴,股價連連下跌、景氣低迷,同為劉青雲主演的《目露兇光》(1999)便以此為題,講述男主角事業失敗為此鋌而走險的故事,更將角色逼到一種幾乎為錢發瘋、扮鬼上身的絕境。
誠然,片名《暗花》簡言之是類似賞金的意思,多為黑社會人士用來消敵或報復的一種手段,亦能追溯回上世紀五、六十世代警員為了辦案公開給出「懸紅」,而私下流傳的便是「暗花」。字面上拆開的意思是「隱而不顯的花朵」,不禁令人想起耀東光頭後的花紋,第一顆出場的鏡頭便給了我們答案──耀東是暗花的化身,極其符號化的表示。
此外,「錢」在銀河映像裡常常以紙鈔的方式明擺著地出現,說明電影中的人同為錢爭生爭死,但他們有時也會變回孩子的純真,為一刻的快樂而活著。但在《暗花》世紀交接的時代背景下,未來的方向迷茫不可知,困局裡的人無法全身而退……。早在一年前,銀河首部電影《一個字頭的誕生》展現了古惑仔窮途潦倒的際遇,為謀生活不惜離開香港,與《古惑仔》(1996)囂張跋扈的漫畫形象呈現了強烈的對比,展現出古惑仔們真正衰敗的一面。
在《暗花》中,耀東是個剛出獄的囚犯(片中沒交代人物背景,採訪中編劇游乃海才提及),阿琛實則是黑社會臥底於司警之下,兩個主角的背景複雜,卻都只是大佬底下的人,無法擁有主導權。而阿琛讓這盤局顯得更為焦灼,「裡外不是人」的雙重身份無形中對應了港、澳的局勢;從起初想抓出收暗花的人,後來才發現自己是被除掉的目標,謎團解開──「為什麼要選我?」這個詰問其實一開始就沒有公道的答案;身為監製的杜琪峯和韋家輝實則是操控整部電影的幕後人手,也好似《暗花》本身充滿黑色戲謔的劇情。誠然,在一些銀河的電影中,「安定」是上位者想要的結果,但要獲得這份「安定」,是很多人犧牲換來的。香港人希望憑藉自身的自主性,抵禦即將來臨的悲劇;然而,這種反抗最終卻招致了命運的更多折磨。演變到最後,耀東跟阿琛只有一個能活著出去,在將近結尾的「鏡子戲法」中,兩人你追我閃,雙生的扮相彷彿預示著兩人都得「殊途同歸」,整個世界成為了一個巨大逃不出去的迷宮。
談回電影前段的劇情,基本上都省略對白,只運用簡潔的資訊進行劇情,同時,在觀眾什麼都不知道的情形下,很容易會錯過片中重要的訊息。例如,耀東在餐廳打電話的戲中,阿琛拿起玻璃瓶重錘犯人的手,我們被尖叫聲分心,無法很直覺地意識到此時的耀東正在聯絡其他合作者,換言之,計劃早在不知不覺中悄悄啟動了。轉移觀眾視線,埋下更隱晦的線索,不僅是銀河映像常有的安排,同時亦是香港電影裡罕見的技巧,使得電影的懸疑程度不只著重在一個個「突如其來」的意外,而是將重心移到了角色的本身。
由此可知,《暗花》的悲劇性是由他者介入設計才導致一連串的意外;怎樣的死法或許在他人面前根本不重要,但為了保命不惜奮力一搏,這種不放棄的執著也顯現出人之於宿命前的渺小,從一開始就注定了。
「我和你好像這顆彈球,彈到哪裡,什麼時候停,都是身不由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