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輕碾過碎石,馬蹄聲漸緩。
馬車很順利的出了城門。
王芷柔坐在馬車的內廂中,感受到那股原本穩定的節奏正一點點變得遲滯。她睜開眼,隔著車簾望去,只見車外的景色已從市街樓瓦,漸漸轉為山間林木。
慈燈寺的山坡近了。
陽光穿過枝葉,在車簾上落下一點點斑駁的光影。她的心,也隨著那些搖晃的影子,悄然緊繃起來。
她抓緊手中的帕子,邊角已被她捏得捲成一團。
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心頭莫名的浮動。
腦中,一句句事先安排的指令,像靜水下的波紋般浮現出來。
——坐在車內,不可下車。
——無論聽見什麼、看見什麼,都不要出來。
——到了時機,自會有人來帶妳。
這些,是衛冷月說的。
王芷柔知道自己手無縛雞之力,她唯一要做的,就是什麼都別做。
她沒親眼見過衛冷月動手,但聽說過阮府那場血戰。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有時很奇妙。
只需幾次推心置腹的交談,就能將那一份信任,種進心底。
王芷柔說不出來自己為何這樣信她。
或許是因為衛冷月看她時,是用一種平視的方式,像是在說:「妳想做什麼可以。」
她輕輕吐了口氣,再次睜眼。
山風已起,樹影搖曳,馬車仍在緩緩前行。
她將帕子攤平,放在腿上,指節鬆開,雖仍緊繃,但已不再顫抖。
衛冷月的身影隱沒在山林之間,如一縷清風掠過枝梢,無聲無息。
她從馬車離開城門起便一路隨行,只不過不在明處。
她踩著石塊、踏著落葉,藉著山道旁的樹根與嶙峋藤蔓發力,在林間縱躍。
身法輕靈,重心沉穩,每一步都控制得剛剛好,不快也不慢。
她落身於一處斜斜的樹幹上,腳尖輕點,褲腳微揚,露出裡頭一層灰藍緊身打底衣。
這身行頭與她平日作為阮府女護衛的衣著不同,衣料更輕更貼身,袖腳與腰間皆暗藏束帶。
她將原本用來束髮的銀環取下,髮絲鬆垂,以一條深棕色的麻布巾隨意披掛,在肩頭與頸後一圈圈環住,刻意遮掩頸線與鎖骨曲線,使身形看來更偏中性,腰間再繫一層厚布襯墊,使腰身略寬、肩線延展。
若遠觀,便會誤以為是一名瘦削的少年郎。
她從腰間取出一只小小布袋,打開,從中取出一張狸奴面具,是前幾日從路邊小販所買來的。
原是節慶玩物,被她挑出了一張眼角微上翹、色彩暗棕的款式,木質薄,線條清,足以遮去大半張臉。
她將面具戴上,指尖在面具邊緣微調,讓其角度既可遮臉、亦不礙視線。面具之下,眼神深沉如水,靜靜落入林間的光影之中。
她輕吸一口氣,繼續跟隨那輛馬車,眼神銳利如刀。
她與那輛緩行的素色馬車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鳥聲鳴過,山風徐來,眼前的山道已隱隱現出慈燈寺的石階與香火旗幡。再過一個轉彎,就要抵達。
衛冷月的眉頭不自覺地皺起。
按理說,若殺手計畫埋伏於路上,這段林間山道正是最合適的伏擊之地。
地形起伏,無人監視,一旦動手,能將責任推為山賊劫殺或猛獸誤傷,再合適不過。
但此刻,林中風動無異。
她心想,若他們沒有在上山時動手,那便意味著要等她們下山。
她在心中迅速盤算。
按照禮數與寺中安排,女子入廟祈福,三日為期,五日為吉,七日為大。
如今對外說的是替夫人與姨娘祈福,至少也得留三天以上,才合情合理。
但三日、五日之間,變數太多。
兵貴在神速,遲則生變。
但此刻她也不能做些什麼,只能沉下心來,繼續無聲地跟在馬車之後。
馬車終於駛入慈燈寺前的正路。
那條山道寬不過雙輪,兩側竹林高聳,靜靜圍繞著整座寺院。
翠色的竹葉在晨風中簌簌作響,風穿過竹幹的縫隙,發出如同低語的聲響。
衛冷月縱身一躍,隱身於靠近石階的一棵老樹背後。她的雙眼透過狸奴面具的眼孔,靜靜注視著前方。
馬車緩緩在慈燈寺門前停了下來。
石階盡頭,一盞舊銅香爐內煙氣未絕,寺中傳來隱約的鐘聲與木魚聲,與山風混合,幽幽傳出。
前來迎接香客的沙彌已站在台階下,神情安然。
清風與明月跳下車,替車內人撩開帘角。
衛冷月望著這一切,神情平靜,卻莫名覺得有些不對勁。
一股氣味,悄然竄入她的鼻中。
那味道極其細微,若不是刻意去分辨,常人或幾乎感覺不到,可衛冷月卻在瞬間神情一變。
那不是風的味道,也不是香灰或木魚聲中的焚香。
是血腥味。
她曾沐浴其中,抱著師傅冰冷的屍身,那股味道讓她久久無法忘懷。
幾乎沒有遲疑,她從藏身的樹後躍出,身形筆直而利落,如鷹隼俯衝。
途中順手撿起一塊碎石,指尖一夾,腕力一抖,帶著勁風朝寺前台階前之人擲去。
轉瞬間,在王芷柔的印象中,她才踏出車廂,一腳踏在石階上,眼前那名等候迎接的沙彌卻已俯身行禮,聲音慈和:「女施主遠來辛苦,請隨貧僧入寺……」
語氣還未落下,他的手中忽然亮出一點寒光。
那是一把細短的刃,從寬袖中突兀滑出,無聲無息,直朝她心口刺來。
王芷柔怔住了。
腦中一片空白,甚至來不及發出聲音。
「叩!」
一聲輕響,那把正刺向她心口的短刀,被什麼東西打中,掉落在地。
沙彌眉頭一皺,雙掌一翻,疾風破空,一道掌影往她頭頂壓來,如山欲傾!
王芷柔瞳孔收縮,整個人僵在原地。
但下一瞬,寒光乍現,一道劍影自旁破林而出,如雷劃青空。
「唰——!」
沙彌的整個右掌隨著寒光被切斷。
血光驟起,溫熱濺上王芷柔蒼白的面龐,幾點血珠如紅梅點雪,落在她的眼角與頰邊。
她呆呆地看著眼前這一幕,身體還來不及反應,心跳已狂亂如鼓。
沙彌還未倒地,竟仍強撐著身軀,左臂一抬,帶著殘破的氣勢欲再發掌。可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只見一道寒光如風,已壓至他喉前。
衛冷月身形如幽影般貼近,手中長劍緊貼沙彌頸脈。她未多言,僅是一個轉身。
劍身順勢繞過喉間,畫了半圈,無聲無息。
「嗤——」
薄刃掠喉,如弦斷。
血線從沙彌的頸口噴湧而出,如同竹葉間破風而過的一瞬,整具身軀僵住,然後沉沉倒地。
王芷柔仍怔怔站在原地,身體動也不動,彷彿意識尚未從那剛才的死線中回過神來。
清風的反應極快,她幾乎是飛撲而上,一手將小姐拉住,低喝道:「小姐快回車裡!」語音未落,身體已將王芷柔半推半抱地送回車廂之中。
另一側的明月已快步奔向馬首,緊緊握住韁繩,拍了拍馬背,低聲安撫那因血腥氣與騷動而躁動不安的駿馬。
衛冷月站在寺門前,劍尖低垂,沾染未乾的鮮紅。
她看著倒下的沙彌屍身,一腳挑開。
屍體翻滾兩圈,頸上的血痕外翻,目珠還未閉上,仍殘留著未竟的殺意與痛苦。
衛冷月心中一寒,背脊竟生出一絲冰涼。
慈燈寺內飄來一陣陣的氣味,又是血腥味,還混合著水氣。
衛冷月猛地轉身,望向寺內。
木門內側,一片寂靜無聲,但那味道彷彿從堂內飄出,縈繞不散。
她雙眼死死盯著敞開的寺院大門,指尖幾乎陷入劍柄的紋路中。
她怎麼也沒想到——鹽商們竟會狠到這個地步。
原本她預估,他們會選個偏僻的林道動手,最多也不過是在山腳設伏,趁王芷柔下山時「途中遇劫」。
但他們不是在山路埋伏,而是徹底控制了整座寺廟。
殺了僧人。
穿上僧衣,取而代之。
她不禁猜想,就算剛才那沙彌沒有立刻動手。
王芷柔會在清風與明月的陪同下,毫無防備地踏入寺中,在沙彌的「慈言善語」下入內參拜,進香禮佛,一步步走入那早已沾滿血跡的佛殿。
寺門一關,外頭山路無人,內中早無真正僧人。
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一股怒意與自責湧上衛冷月的心頭。
是她輕敵了。
是她錯估了這些鹽商在危機面前的瘋狂程度。
這座慈燈寺,原本的僧人們……恐怕已全部遭到毒手。
而那些屍身,怕是還被人清理過。
也許被丟入井中,也許藏在齋房灶底。
恐怕還不只是僧人。
其他香客呢?今日會來祈福的,不該只有她們。
衛冷月不敢再想下去。
她錯了。
她竟讓無辜的人牽扯進來。
她的指節發白,劍柄在她掌中微微作響。
她雙手顫抖,但她不知那是怒氣,還是恐懼,又或是一種幾乎將她壓垮的愧疚。
她咬牙,強迫自己冷靜。
衛冷月剛轉身,正欲高聲喚清風與明月趕緊駕車下山避難,身後卻突然傳來一陣陣破風聲。
她心頭一震,猛地回望。
只見那扇原本半掩的寺門此刻猛然大開,一道道身影宛如從地獄中躍出的餓鬼,穿著僧衣、腳步飛掠,如潮水般朝馬車奔襲而去!
衛冷月瞳孔驟縮,目眦欲裂。
「不——!」
她腳下一踏,劍隨身動,欲衝向馬車。
就在此刻,林間忽地傳來一聲高喝:「擋住他們!」
數道身影從竹林中躍出,與那群假僧人在半空交鋒,兵器交鳴之聲乍起如雷,瞬息之間鋒光四散。
為首一人劍法靈動,連退三名殺手,旋即翻身落地,擋在馬車與敵人之間,口中氣喘地叫道:
「衛姐姐——怎麼回事?這些和尚怎麼會殺人!?」
是裘青洛。
他那張素日帶著笑意的少年臉龐,此刻布滿汗水與驚惶,眼中卻毫無退意。
衛冷月看著他,心中又驚又喜,心跳快得似要從胸口躍出。
無比慶幸自己安排的後手起了作用。
她抿了抿唇,低聲道:「……那些人不是和尚,是殺手,穿了僧衣混進來的。真正的僧人,早就……」
她話沒說完。
裘青洛眼神一震,立時明白其中的意味,罵了一聲:「……該死!」
他回頭看了衛冷月一眼,只見她拿下面具,臉色蒼白,唇邊一抹薄汗,神情雖冷靜,卻有一股藏不住的痛苦在眼底閃爍。
他忽然就懂了。
懂她此刻的沉默,不是因為震驚,而是因為——內疚。
「衛姐姐。」
裘青洛收起了平日的跳脫模樣,語氣前所未有的沉穩。
「別先忙著責怪自己。」
他看著她,眼神如同深夜裡的一盞燈。
「此刻妳最該做的,是先把人護好。」
「妳再怎麼算,都不可能把事情算得鉅細靡遺。是他們做的,是這些喬裝僧人的殺手要害人,不是妳。」
「別拿別人做的事來懲罰自己。」
語畢,他朝她一笑,那一笑裡沒有輕浮,只有一份說不出的成熟與篤定。
他再不多言,提劍旋身,如一道銀光再度衝入混戰之中,與數名敵手糾纏廝殺。
就在裘青洛劍影翻飛,再度斬退一名殺手之際,慈燈寺的院門內又傳來一陣細碎急促的腳步聲。
衛冷月神情一凜,回身望去——
只見又一批身著夜行衣、滿臉蒙紗的黑衣人如潮湧出。
他們明顯與先前的僧衣殺手並非一組,步伐更為整齊,殺氣更重,顯然是為一擊致命而來。
衛冷月立即拔劍橫擋,腳步如風,劍鋒迅捷如電。
劍鋒相交,火星四濺。
她一劍格開前方一人,卻見其中幾名殺手並未與她糾纏,而是身形一閃,朝著馬車後方繞去,顯然意圖直取車內之人。
衛冷月目光一寒,剛剛經過裘青洛幾句話的撥動與安撫,那團壓在心口的愧意雖未散去,卻被另一種更清晰的意志壓了下來。
她吐出一口氣,雙手握劍,腳步踏前,迎著那批黑衣人正面衝去。
劍光如蛇,靈動又迅猛,帶著殺意穿喉斬骨。
第一人喉間破開,熱血噴湧;第二人胸口被橫斬一道,身形劇震,倒地不起;第三人剛要舉刀,劍鋒已自肋下刺入,直貫心窩。
一劍一殺,快狠準。
寺外,晨霧已散,日光剛欲破雲而出,卻被樹林中濃濃血霧壓住了所有光明。
滿地鮮血,斷肢殘臂與碎裂的木片交錯混雜。
原本應該清幽禮佛、香火袅袅的慈燈寺,如今卻成了鮮血交錯的戰場。
衛冷月斬退一名殺手,劍鋒染血,氣息未亂,眼角餘光卻捕捉到廟門前一道影子。
那人立於石階之上,仿若置身事外。
身形頎長,卻不挺直,而是微微靠著門柱,雙臂交疊抱胸,一副冷眼旁觀的模樣。日光照在他身上,卻被頭頂的廟簷遮了一半,陰影斜斜地掩住了他半張臉。
但那半隱的眼神,卻像毒蛇般冷冷鎖著她,目光陰狠中帶著某種幾乎無法壓抑的仇恨。
那是一種不是為了任務而殺人的殺意,而是想親手撕裂她的執念。
衛冷月神情不動,心中卻如山石驟落,起了一層疑雲。
她與人對戰之際,暗自多看了幾眼那人。
他臉上布滿傷口,傷疤縱橫交錯,像是被火燒又被野獸撕咬過,整張臉早已看不清原貌,五官扭曲模糊,除了那雙眼——死死盯著她。
像是從地獄裡爬回來,只為她而來。
她眉頭一緊。
是誰?
她努力回想自己過往,卻怎樣也想不起曾經與這樣一個人有過交集。
一劍掃開近身殺手,衛冷月開始冷靜地盤點眼前局勢:
殺手被裘青洛帶來的玉笙山莊人壓制得節節敗退,馬車那頭暫時穩住陣腳,清風與明月護住了王芷柔,尚無傷亡。
她終於略鬆一口氣。
卻也因為這份餘裕,她才有時間重新注視那站在門前的可怖男人。
那人依舊站著,沒動一步。
但那雙眼中燃燒的恨意卻愈來愈強烈,幾乎要將她撕裂一般。
衛冷月心中升起一個猜測:
這人……應該就是由鹽商雇用的殺手們的領頭人。
不對,不只是那麼簡單。
若只是為任務,他應該和其他殺手一樣加入戰局,不該只是站著看。
他不動,他像是在等——等她。
衛冷月忽然一凜。
難道,他的目標不是王芷柔,而是我?
但此人究竟是誰?
像是要解答她心中的疑問,那人終於動了。
他慢悠悠地拍了拍手,掌聲在滿地殺意與慘叫聲中格外刺耳,聲聲清脆,卻似一根根敲打心弦的鐵釘。
他笑了,唇角斜斜地揚起,露出一口參差不齊、黃舊的牙齒,那笑容既瘋癲又得意。
「不記得了吧?」他的聲音沙啞,像是破銅爛鐵摩擦出的餘響,「要不要再想想——阮家的灶房丫環。」
衛冷月眉頭頓時皺起。
「你是誰?」她低聲問,但語氣已經變得警覺。
「雖說我們從未正式交手過,」那人緩步從廟門階上走下,聲音逐漸清晰,「但那老乞丐……和妳,可是壞了我們的大事啊。」
這句話如驚雷落入心頭。
衛冷月心頭劇震,腦中開始飛快搜尋著過往記憶。
忽然,那人聲音一沉,像是不願她再繼續思索,決定將答案親口說出。
「斷尺——還記得嗎?」
衛冷月心頭一震。
那日黃昏,阮府內庭,師傅衛無咎命在垂危,嘴中交代遺言。
而不遠處,阮承禎已被李宏朗與捕快們制伏,雙手被綁,怒吼與掙扎。
她記得......被制服的還有另一人。
她想起來了。
那個趁亂遁逃的酆門殺手。
衛冷月眼神微變,呼吸一頓。
那人見狀,仿佛一眼看透她的回憶與情緒,咧嘴一笑,露出瘋狂又滿足的神情。
「想起來了?」他低笑,語氣中竟帶著幾分興奮。
他緩緩地,從懷中掏出兩物——一左一右,寒光閃爍,正是兩把狹長厚重、邊緣略帶鋸齒的鐵尺。
他的氣息全變了。
恨意、殺意、瘋意,混雜著血與舊怨,一瞬間鋪天蓋地席捲而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