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冷月將受傷的左肩微微靠後,右肩前壓,單手持霜懸劍,氣息如絲,宛若深夜湖面。
她的腳步無聲,繞著斷尺一寸寸逼近,一退再進,如水般無孔不入。
霜懸劍映著陽光,閃爍如白虹,偶爾掠過斷尺的視線,卻不留一絲實跡。斷尺的眼神變得急促,鼻息粗重。他的眼珠像瘋了一般來回尋索,鐵尺不斷劃破空氣,卻全是虛招。
他忽而左掃右擊,忽而猛然旋身,卻再難摸到那縷衣角。
視覺的捕捉、大腦的判斷、身體的反應——這是一條完整的反應鏈。
衛冷月的戰術,正是從源頭,狠狠撕裂這條鏈條。
她的身影在他視野中央與邊緣不斷閃爍,逼得他雙眼頻繁調焦,肌肉緊繃,眼底血絲瘋長。
每一次閃現與消失,像是尖針扎入他眼窩,讓他無法安定視線。
他試圖預判她下一步的動向,但這人,似乎早已洞悉他的思維,總是比他快上半步,偏離半寸。
他每一次揮擊都像是在追逐一場殘影之夢,永遠落空。
而當衛冷月徹底「消失」在他視野之外時,那短暫的一息,卻像萬年煎熬。
她似乎隱匿於無形,斷尺竟不知下一擊會從何方襲來。
這種空白,便是「視角的盲區」。
斷尺的手微微顫抖,鐵尺越握越緊,掌心早已濕冷。他的意識開始混亂,原本堅定的殺念也被撕開縫隙。面對無從鎖定的敵人,他內心的恨意也開始崩潰。
衛冷月知道,時機快到了。
她低伏身影,宛若猛獸蓄勢待發,一步步逼近那仍四處張望的斷尺。
她的心,沉靜如水。
她的氣,如線般牽引著劍鋒。
她的劍,不再只是守護別人的工具。
此刻,她是劍的主人,是風中的殺意,是以自身為兵的執行者。
她心中默念:
「此身為盾,護人;此刻為劍,斬敵。」
她調整著呼吸,試圖用最少的力氣發揮最大的力量。
肩膀傳來的痛感被她壓制在意識邊緣,動作如水走蜿蜒,帶著克制的狠勁,在斷尺周身遊走不息。
每一擊,每一次落地的腳步,她都重新校準自己的身形與呼吸。她很清楚,自己沒法與那些武林世家出身的高手比拚力道,也拚不過持久。
她只有一副肉身,一口氣,一顆心。
她曾試圖突破這一切的限制。
那還是在衛無咎過世後,夜深人靜之時。
她翻閱他留給她的那一疊從各門各派奪來的武功秘笈,其中有一本,封面上的字對當時的衛冷月來說太過艱深,所以看不懂。
但她隱約可以認出那些字裡有個「氣」字,她讀了內容,像是一本內功心法。
她照著書上所說的方式嘗試:靜坐、吐納、意守丹田、調息凝神。
但沒用。
書中所述的一切——氣從脊起、循督任二脈而行、可內視運氣至掌心化力。
但她感不到任何熱流、真氣,甚至連那被稱作「丹田」的所在,也毫無回應。
她不懂。
更準確地說,是她根本無法理解什麼是「內力」。
書中言:「內力,乃精氣神三者所聚。先引其氣,運行周天,再煉為力。」
可這具身體,從來就不是屬於她的。
那些吐納與導引之法,彷彿是與這具肉身格格不入的語言。她能驅動身體行動,卻無法與身體深處那條名為「氣脈」的通道建立聯繫。
她可以熟練地操控這具身體的四肢百骸,但她與這具身體最深層的某物之間,存在著一道無法逾越的隔閡。
衛冷月曾一度懷疑,是她悟性不足,是她資質太差。但在一次又一次的嘗試無果後,她終於明白,不是她學不會,而是她學不了。
這副身體的氣,不聽她使喚。
這副身體的根,與她的心,不連。
她便將那本書重新合上,放回原處。
既無內力,那便另尋其路。既無丹田,那便觀人觀心。她悟出的,是自己的步法、自己的兵問、自己的戰術。
而現在,她正靠這份屬於自己的力量,在此與斷尺正面搏命。
她和一般武者不同,她沒有內力可做為倚仗。
可她有自己。她的身、她的心、她的觀察與思考,就是她的武。
斷尺終於察覺了。
他能感受到那股意志,不再只是守護或忍耐的味道,而是透出了一絲冰冷的殺氣,如同在火海中久藏未出的鋒刃,終於撥開煙霧、現出真鋒。
他一度以為她早已崩潰,早已任他宰割,如今卻宛如戲台翻幕,從懦弱無助一瞬轉成了奪命殺神。
他怒不可遏。
像一頭瞎了眼的野獸,在黑暗中胡亂撕咬。
明明自己已佔盡上風,如今卻被她牽著鼻子走。
他怒吼,想鎖住她的身形,卻只見殘影閃爍,虛實交錯,逼得他眼角隱隱作痛。
一股風破開他耳邊。
不好。
他還來不及看清,只覺得一股沉勁從側翼襲來,那一刻,他甚至感受到空氣被鞭撻開來的聲音。
他猛地一咬牙,已經沒時間躲了,身子一拱,右腿強行提起——
砰!
她的左腿如鞭抽來,狠狠掃在他抬起的膝頭,頓時一股鈍痛如潮水洶湧而上,撞得他腳下踉蹌,膝骨一震,險些跪倒。
斷尺咬牙倒退數步,面目扭曲,既是痛苦,更是惱怒。他像頭困獸,眼中充血,卻已分不清,是殺意翻湧,還是恐懼悄然滋生。
衛冷月卻未追擊,只是靜靜地站定,右肩微斜,左肩後藏,霜懸劍低垂,氣息穩定。
她的左腳忽地微顫了一下。
踢中硬物的反震自腳掌蔓延至膝,彷彿有什麼緊緊地勒住了她的小腿骨,抽痛一陣比一陣清晰。
那是剛才那一腿擊中斷尺膝蓋時留下的後果。
她當時出腿過猛,斷尺卻硬生生抬膝相擋,膝骨之堅,遠勝她薄削的脛骨。那一擊雖逼退了敵人,卻也反彈回一股沉鈍之痛,像一根鐵錐從皮骨間緩緩鑽入。
這讓她的移動節奏頓時一滯。
她略微側身,將受傷的小腿悄然往後撤了半步,試圖將重心轉移,然後低聲吐氣,努力調整著先前急速變動後的呼吸與心律。
而她的眼,仍死死盯著敵人。
斷尺正抱著腦袋,額上筋絡亂跳,太陽穴劇痛,眼神未曾聚焦。
他踉蹌著晃了一下頭,顯然還未從混亂的視覺與神經衝擊中恢復過來。
衛冷月知道是她誤算了,這等兩敗俱傷的打法,絕不能再來第二次。
她清楚自己的身體。
這具身軀,不屬於她。她既無法練氣,更難聚力。那種內力灌注、真氣護體的武人手段,她一點也沒有。體魄也非天生異稟,無法靠蠻力與敵硬拼。
她能倚仗的,是經驗,是觀察,是自身的意志與意念——以及,把自己當成「武器」的覺悟。
若劍是她的手,那她的手,便也能是劍。
若雙腳能動,便是鞭,是刃,是槍。
若身可伏、可滑、可借力、可藏鋒——那她整個人,就是一把兵器。
這身體雖不完美,但只要她意志仍在,仍願執兵,那就能成勢。
她開始構思:斷尺尚未回神,行動會遲鈍;她必須讓這個混亂狀態延續下去,讓他永遠無法從視覺與預判中恢復,直到露出致命破綻。
她的左腿雖痛,但還能動;肩傷雖深,但右臂仍可出劍。
對面,斷尺宛如一頭失明的野獸。
他的眼神空洞卻兇戾,瞳孔仍未聚焦,卻憑著嗅覺與直覺,鎖住了那股濃烈血腥氣息的方向。
那是衛冷月——傷痕纍纍,卻仍站著的獵物。
斷尺的嘴角抽動了一下,那不是笑意,而是一種殘破神經下的不甘與憤恨。
他瞪著她,目光像爬滿傷痕的蛇般在她身上盤旋。
惱怒,夾著羞辱與憤懣,在他心底翻湧而起。
他恨自己為何不在第一時間將她了結;給了她機會反擊,如今害他右膝幾近粉碎。
那一腿不僅破了他的平衡,更斷了他重回酆門的路。
他清楚得很,一條腿廢了,即便今日殺了她報仇,自己也再無翻身之望。
「失了獠牙的獵犬,有何用處?」
他喉中咕噥,滿是血腥與嘲諷。
可那更讓他怒不可遏的,是眼前這人!
不過是個灶房丫環!
他斷尺是誰?從乞兒中奪食,是屍堆裡爬出來的。
從無名之人一路殺上酆門殺榜之列,哪一步不是以命換命?
而這丫頭呢?
據情報所載,不過習武才半年。
半年的功夫,她憑什麼與他廝殺至此,甚至反傷於他?!
「若給她時間,將來會變成什麼樣子……」斷尺咬牙,那個念頭讓他背脊一冷。
不行。
不能讓她活下去。
今日一戰,早已不是單純的任務,也不是酆門的命令。
是他斷尺與她衛冷月之間的血仇。
他重重吐了一口血沫,右手的鐵尺橫握在胸前,沉腰墜勢,將傷痛壓下,猙獰地低聲咆哮:
「不死不休。」
他的身體雖破舊,心中那口怒火卻未滅。哪怕是一條拖著斷腿的狼,他也要咬下她一塊血肉,帶進黃泉!
而衛冷月,已低身蓄勢,霜懸微微抖動,像是一尾沉靜潛伏的魚,準備再次劃破水面。
兩人分立於殘破的寺前空地,彼此之間隔著一線生死。
血痕、塵土、餘煙尚未散盡,殺戮餘波如海潮洶湧,但此刻,空氣卻凝結得如同深冬冷鐵。
他們靜止不動,如兩尊佛像。
一邊,是滿臉猙獰、衣袍破碎、雙膝染血的殺手斷尺。
他雙手緊握鐵尺,尺尖微顫,殺意如蛇盤踞。
右腳雖廢,卻仍死死將全身重量壓上地面,宛如山石崩裂前的最後靜止。
只要機會一現,他會如餓狼撲羊,不留餘地。
她眼神平靜,冷中帶銳,彷彿萬象皆斂,只餘一敵可觀。
兩人之間無言,卻彼此心知肚明。
這將是最後一擊。
再無後手可用,再無力氣周旋。
此擊若敗,便是絕路;此擊若中,便是生路。
氣流微動,風過竹林,拂起灰塵殘葉。
兩人如一張早已拉滿的弓,弦聲緊繃,似要崩斷。
此刻,他們不再是兩個身受重傷的人,而是兩支即將同時射出的箭,破空,決勝,定生死。
斷尺微微低頭,血絲從唇角滴落。他低沉地吐息一聲,腳趾緊扣地面,身形如虎蹲蓄勢。
衛冷月的氣息亦已沉穩至極,她那無法修習內力的身體,此刻卻彷彿將所有生命與意志凝聚在這柄劍與這雙手中。
心,便是劍;身,便是兵。
風,微動。葉,搖曳。
彼此目光交會的一瞬,他們同時動了——
下一瞬,先有動靜的是斷尺。
他怒吼一聲,如同被烈焰吞噬的狂獸,黑袍揚起,他整個人化作一道黑色閃電,直朝衛冷月襲來。
鐵尺在他手中翻舞,寒光乍現,猶如兩條毒蛇咬噬,殺意瘋狂。
他像是即將焚燒殆盡的人,以命搏命,將殘存的筋骨與恨意化作烈火,只求將眼前這人一同拖入地獄。
而衛冷月,後發而至。
她的雙眼無波,心無旁騖。
她的右手肘微微向後,宛若弓弦拉滿,霜懸劍與手臂無縫相連,仿若不是兵器,而是她身體的一部分。
她只做了一個動作——
刺。
一記平平無奇,卻以最精準的角度、最凝練的力道刺出。
那劍在空中如芒如電,一瞬之間,天地仿佛都安靜下來。
然後,一聲沉悶的異響破空而來。
噗——!
是硬物破開血肉的聲音,沉實而深刻。
衛冷月的劍,從斷尺的胸口刺入,劍尖透背而出。
電光火石之間,斷尺雙手的鐵尺亦齊齊揮出,從她雙耳兩側掠過——
只差半寸。半寸之距,便是生與死。
劍尖尚未完全穿出時,斷尺已猛然一震,他瞪大了眼,仿佛直到此刻,才真正意識到他敗了
他低頭,看著貫穿胸膛的劍,鮮血如溫泉般湧出,沿著劍身滴落,灑在衛冷月的手背與衣袖上。
斷尺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但只吐出一口血沫。
他再無力拔出身上的劍,腳下一軟,整個人像被抽去力氣般,向後倒去,激起一陣塵土。
霜懸劍從他體內抽離時,斷尺沒再發出任何聲音。
衛冷月立於原地,單手握劍,鮮血滴滴落下,匯成一灘紅痕。她的左腿仍痛,肩傷未癒,但此刻,她未顫抖。
她只是靜靜地呼了一口氣。
這口氣裡,有血、有痛、有沉重的悔恨。
這裡的戰鬥已經結束,而另一處戰場,裘青洛帶領著玉笙山莊的人再度殺退一批敵人。
此時的他已無暇顧及四周,只知雙手揮動、劍鋒劃破空氣,一次又一次擋下襲來的殺意。
他已分不清敵人臉孔,只記得自己要守住身後那輛馬車。
有人中刀倒下,有人掙扎爬起。血腥味濃重得像是灌進了喉頭,他胸口急促起伏,雙腿早已發軟。
他疲憊不堪,幾乎是靠著意志在支撐。
就在他劍勢一頓,敵人再度逼近之時,忽然——
「封山!一個也別放過!」
這聲大喝,如雷霆落地。
裘青洛一愣,還未看清來者,便見一隊身著紅袍的捕快提刀而入,列隊如陣,分左右兩翼包抄,迅捷如風地將戰場四周封鎖住。
領頭那人膚色黝黑,神情冷峻,單手高舉長刀,喝聲震耳——正是寧川捕司之首李宏朗。
他帶著人馬奔山而來,刀光所指之處,殺手無不潰散。
有幾名殘敵欲逃上坡,立刻被紅袍人一一斬落於途;其餘之輩,驚魂未定,竟不知該戰該逃。
裘青洛怔怔望著這一切,像是夢境突轉。
他長劍垂落,終於癱坐在地。
渾身汗透,氣喘如牛。他癱在血跡斑斑的地上,嘴角乾裂,仍喃喃自語。
「江湖……真是好累人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