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速寫這些年,我越來越確定——天氣,才是我畫本上的共同作者。
它不只影響紙張與顏料的反應,更牽動線條的速度、色彩的性格與我的心跳。以下只談經驗,只談那些在現場「被天氣改變」的時刻。
|晴天:光影的劇場|晴天最誘人,也最容易畫得太滿。強烈陽光把世界的邊界照得清清楚楚,人就忍不住把每個細節都補上,結果畫面反而喘不過氣。
在法國參加旅遊書節時,我看過一位當地書寫家的工作坊,徹底改變了我看晴天的方式。他要大家在畫之前「不要看物體的外形」,只看光與影:先觀察影子的形狀,再由影子去推想物體的體積與暗面。另一個練習更直白——把花朵、瓶子或手的影子直接投射到紙上,沿著影邊描出輪廓。那條線不是為了「準確」,而是為了理解:影子其實是光的語言,畫影子,就是在畫光的形狀。
從那以後,晴天的我會先找光線從哪裡進來、影子往哪裡延伸。影子的方向、邊緣的硬或軟、亮部的落點,都在講時間與空氣。當這些秩序被放進畫面,哪怕不上色,也看得出那天的溫度與節奏。晴天的畫,應該是乾淨、有呼吸的;天空、牆面、地面那些留白,就是光在紙上的呼吸孔。
|雨天:濕氣裡的節奏|
雨天是最容易被放棄的天氣,情有可原。紙在濕度裡會變軟,顏料乾得慢,動作像被空氣拖住。我習慣回到單色的語言,讓明暗說話。
有時我會刻意讓顏料跟雨滴談判——雨點打在紙上的暈像時間的指紋,它不是失控,而是現場。關鍵在於「少」:上色的區域縮小,把話留給水痕與留白。常常角落那一小團暈染,比滿紙渲染更像雨。
雨天也常把我逼進室內。躲在騎樓、咖啡館或車站,玻璃忽然成了主角:雨珠往下滑,留下絲狀痕;逆光時,每一顆都亮得像小燈。窗外街景被霧化,只剩紅綠燈與車尾燈在濕地上拉長光帶。那時我不再「畫雨」,而是畫濕度——空氣的重量、玻璃的呼吸、遠方輪廓被抹掉的輕與重。雨天教我節制與接受:當我少說一點,雨就會多說一點。
|霧:天然的留白|
霧像把世界的音量調低,只留下形的呼吸。我常想到「計白當黑」——不是把白當空白,而是把白當主角。霧把中景與遠景的邊界磨掉,逼得我用輕筆觸、淡顏色,去勾出仍然「可見」的那一點點:屋簷的下緣、電線桿的側影、路口的一段弧。畫到後來才懂:霧不是遮蔽,而是邀請你少說話。當我關掉細節,留白開始敘事;整張看起來像抽象,但只要幾個關鍵明暗還在,空氣就會自己把場景拼回來。
|熱:快乾的節奏(情緒與色彩的擾動)|
天氣一熱,心先躁。那股急躁會直接寫進畫裡:線條變得倉促、用色忽然大聲,彩度猛然拉高;平靜時自然長出的中性色與混色調,被陽光一把擦掉。這並非壞事,它只是把當下的體溫與脈搏攤在紙上——夏天的畫有夏天的嗓門,強烈、直白。
多數人會在這種天氣退卻,因為汗如雨下很折磨。但汗滴進紙纖維,顏色會微微推開,留下一圈圈淡淡的鹽痕與水暈;那其實是一種意外的融合,是那一天真正的座標。熱把顏料催得來不及說話,也把情緒推到前景——一張畫可以同時記錄高彩度的光與心裡的躁動。
所以別急著否定炎熱。它不只是阻礙,也在改變色彩的性格、線條的呼吸與你的判斷。那些被太陽逼出的鮮豔、因躁動而留下的凌亂,正是現場創作最難能可貴的證據。讓熱說話;讓留白像陰影一樣替畫面降溫。當你不急著把一切修平,畫面就會把那一天的熱,完整地留住。
晴、雨、霧、熱,像四種不同的節拍器:光給你刀口,雨給你節制,霧給你留白,熱給你脈搏。速寫的關鍵,從來不在把世界重現,而是在同一個天氣裡,與世界一起呼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