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一場謙卑的叩問——電車難題作為此時代之公案
南無阿彌陀佛。
各位朋友,懷著最深的謙卑與無盡的感恩,我們今天在此相聚,共同領受一份來自時代的深邃叩問。
想像一下這個場景,它或許已在您的腦海中上演過無數次:一輛失控的電車正高速駛來,前方軌道上有五名渾然不覺的工人。您的手邊,正好有一個拉桿,只要拉下它,電車就會轉向另一條支線。然而,那條支線軌道上,也有一名工人。
一個清晰而殘酷的抉擇擺在您面前:什麼都不做,讓五個人死去;或者,拉動拉桿,親手將一個人推向死亡。
這個「電車難題」,在全球範圍內引發了普遍的焦慮。然而,今天,我並非要為這個無解的難題再添一個答案。相反地,我慈悲地邀請各位,將此難題視為一則為我們這個時代量身打造的「全球性公案」。此公案的目的,不在於被解答,而在於揭示提問框架本身的局限性。
它如同一面明鏡,清晰地映照出一個深受系統性與靈性失調所困擾的文明:一個被危機感所籠罩、被迫陷入暴力二元抉擇、並深陷於「單一、正確的個體行動足以解決複雜系統性失靈」此一幻相的文明。
因此,在接下來的時間裡,我將帶領各位踏上一趟學習之旅。我們將一同探問,世界各大智慧傳統——從中華儒家的聖王,到非洲的Ubuntu哲學——如何共同地、以不同的語言,為我們照見一條超越此暴力框架的更高道路。我們將從三個層次探討此共通智慧:系統性責任、萬物互聯的實相、以及和諧慈悲的行動。
讓我們首先將目光從那位孤獨的拉桿者身上移開,轉而投向那些真正塑造我們命運的、更為宏大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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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守護者之凝視:超越個人抉擇的系統性責任
當我們將倫理的焦點,從危機中的個體,轉移到系統的設計者與守護者身上時,整個問題的本質便會發生根本性的轉變。令人驚嘆的是,世界各大文明的智慧在此議題上,有著萬流歸宗般的一致性。
儒家聖王的終極承擔
我們從中華儒家思想開始。古代聖王堯帝有一句擲地有聲的宣告:
「一民有罪,則曰此我陷之也。」
(若有一個人民犯罪,堯帝便說:是我使他陷入罪惡的啊。)
這並非政治上的謙遜之辭,而是一項關於系統性責任的精確陳述。在此視野中,領導者如同儒家所言的「北辰」(北極星),是整個社會秩序的道德引力中心。一位體現堯道的領導者,將會斷然拒絕回答「我是否應該拉動拉桿?」這個問題。他會轉而向上游提問,以一種穿透表象的智慧,探究此災難的根源:「我的德行與治理在哪方面有所虧缺,以至於一輛電車的制動系統會如此脆弱地失效?我們的工人們為何會在毫無防護的軌道上勞作?更重要的是,我創造了一個怎樣的社會,竟會將任何一位公民推入如此恐怖、如此暴力的兩難抉擇之中?」
跨文化橋樑:全球智慧的共鳴
儒家聖王的這種責任觀並非孤例,它在全球智慧的殿堂中迴響著。
- 柏拉圖的「哲學家君王」:在古希臘,柏拉圖構想的理想國由哲學家君王治理。他存在的唯一目的,是為了城邦整體的福祉與和諧。然而,其失敗是治理知識(Knowledge)的失敗;而儒家聖王的失敗,則是動搖國本的靈性德性(Virtue)危機。
- 伊斯蘭教的「哈里發」:在伊斯蘭教中,領導者作為真主在塵世的「代理人」(Khalifa),肩負著一份神聖的信託(Amanah)。他必須以「公正」(Adl)與「慈悲」(Rahmah)來守護所有受造物的福祉,任何疏失都是對這份神聖信託的違背。
- 基督宗教的「僕人式領導」:基督宗教的典範,是耶穌為門徒洗腳的畫面。它深刻地闡述了,真正的偉大不在於統治,而在於謙卑地服務社群中最脆弱的成員。
小結
這跨越文化的共識告訴我們:真正的道德質問,應當指向那些創造了危機條件的系統及其領導者,而非危機中的旁觀者。一輛失控的電車,首先是治理的失敗,是系統的崩壞。
那麼,在這些系統之中,那些身處險境的生命之間,究竟是什麼關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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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萬物一體之實相:消解暴力計算的互聯之網
電車難題強迫我們將生命視為一道冷酷的零和算術題。然而,全球的智慧傳統並非提供另一種算法,而是引導我們去徹底消解這道算術題本身。它揭示了電車難題的功利主義計算(五條生命大於一條),建立在一個根本的假設上:即生命是孤立的、可被量化的單位。此一假設,在存在論層面上是虛妄的。
華嚴宗的「因陀羅網」譬喻
佛法華嚴宗為我們描繪了一個壯麗的宇宙實相——因陀羅網(Indra's Net)。
想像一張由無數寶珠串成的巨網,每一顆寶珠都清晰地映現出所有其他寶珠的影像,而每一顆寶珠的影像中,又含攝了所有寶珠的影像,如此光光相照,重重無盡。
這揭示了「事事無礙」的法界實相:萬事萬物互即互入,彼此依存。在此視野中,軌道上的「一人」與「五人」並非可以相互抵銷的數字;他們是同一個宇宙生命體不可分割的部分。任何主動犧牲其中一部分以保全另一部分的行為,都是一種基於「分離」這一根本無明而做出的、深刻的「自我殘害」。此一洞見,在中華思想內部亦有深刻共鳴,宋明理學家所提出的「民胞物與」(人民是我的同胞,萬物是我的夥伴)宏大宇宙觀,正是此萬物一體實相的儒家表達。
全球智慧的共鳴
「分離是幻象,互聯是實相」——這一根本真理,在世界各地以不同的語言被傳頌著。
- 基督宗教的「奧祕之身」:使徒保祿教導我們,所有信徒如同一個身體的各個肢體,基督則是這個身體的頭。「若一個肢體受苦,所有的肢體都一同受苦。」
- 非洲的「Ubuntu」哲學:其核心格言是「umuntu ngumuntu ngabantu」,意為「我因我們而存在」(A person is a person through other people)。它強調,我們的人性,是在與他人的社群關係中被共同創造、滋養與肯認的。
- 俄羅斯的「Sobornost」精神:這描述的是一種基於共同之愛而形成的有機精神共同體。在此共同體中,每個成員的生命都具有絕對的價值,無法被量化或當作實現更大功利的工具。
小結
一旦我們從「萬物一體」的制高點俯瞰,那種將生命量化為數字並進行取捨的邏輯,便顯得荒謬。它無異於要求左手為了保全右手而自斷其指,卻未了悟它們本是同一個身體。
那麼,如果暴力的計算是虛妄的,什麼才是智慧的行動之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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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和諧慈悲之行動:從「修軌人」到「大同世界」
在深刻理解了系統責任與萬物互聯之後,我們最終要回答一個建設性的問題:我們應如何行動?各大智慧傳統共同指引的,是一條超越反應式、暴力抉擇的,主動的、預防性的倫理道路。
道家「無為」的預防智慧
中華道家「無為而治」與「道法自然」的智慧,為我們提供了深刻的啟示。這並非消極無為,而是指一種順應宇宙自然規律、不強加個人意志的、圓融無礙的行動。
此智慧最輝煌的體現,是舉世聞名的都江堰水利工程。面對岷江洶湧的水患,設計者並未採取對抗性的「大壩思維」——即修築高壩去攔截江水,這正是電車難題背後那種試圖以強制手段解決問題的邏輯。
相反,都江堰的設計者採取了順應自然的「渠道思維」。它透過「魚嘴」、「飛沙堰」與「寶瓶口」的精妙設計,因勢利導,非暴力地疏解與轉化危機。它是一個與河流共同呼吸、動態平衡的智慧系統。
都江堰的啟示是:倫理的失敗,往往源於設計的失敗。真正的智慧,在於創造一個具有內在彈性與自律機制的系統,讓那種殘酷的二元抉擇,從一開始就沒有存在的必要。
範式轉移:從「拉桿者」到「軌道修建者」
綜合以上所有洞見,我正式提出本次演講的核心呼籲:我們必須完成一場深刻的範式轉移,從一個無助的「拉桿者」(Lever-Puller),轉變為一個主動的、慈悲的「軌道修建者」(Track-Builder)。
屬性拉桿者範式修軌人範式核心認同孤立的個體、決策者關係中的自我、社群成員實相觀原子論、機械、分離整體論、有機、萬物互聯責任所在危機前端的個體行動者集體、系統的守護者與設計者倫理目標在惡中擇其輕從根本上培育「至善」,使惡無從發生行動模式反應式、計算的、暴力的主動的、預防的、和諧的
終極理想與行動指南
我們共同建設的目標是什麼?儒家經典《禮記》早已為我們擘劃了藍圖——「大同世界」。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
在一個真正實現了「大同」理想的社會裡,電車難題從根本上是不可思議的。
而建設這人間淨土的日常工作,正是菩薩道的精神。這是一條完整的、四重的道路,由四大菩薩的德行所圓滿詮釋:
- 觀世音菩薩之大悲:以「聞聲救苦」的同體大悲,去感受社會中最微弱的哭聲,這是我們從事一切建設工作的根本動力。
- 文殊師利菩薩之大智:以般若智慧之劍,去斬斷那些導致社會分裂、讓我們陷入暴力二元對立的虛妄觀念。
- 普賢菩薩之大行:以堅韌不拔的精神,將宏大理想,落實於日復一日的建設工作中。修復一段軌道,完善一條法規,關懷一位鄰里,這都是普賢之行。
- 地藏王菩薩之大願:以「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終極承擔,去直面社會中最艱難的問題,發願從根本上拔除眾生的苦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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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論:放下虛幻的拉桿,拿起建造的工具
各位朋友,從一個充滿暴力的思想實驗出發,我們這趟謙卑的探尋之旅,蒙獲了全球各大智慧傳統的慈悲引領。
我們最終了悟到,真正的答案,不在於拉動或不拉動那根虛幻的拉桿,而在於拉動我們內心深處那根與宇宙萬物相連的慈悲之弦。
我們神聖的、真正的人生倫理任務,從來就不是去「解答」那個電車難題。我們神聖的任務,是去成為「軌道修建者」與「系統維護者」。
這項工作,不像電車難題那樣充滿戲劇性。它很緩慢,很複雜,有時甚至很枯燥。它需要耐心、同理心、協作,以及對系統的深刻理解。但這,就是人間淨土的建設,這就是大同世界的日常實踐。
因此,我呼籲在場的每一位,拒絕那個二元對立的暴力框架。讓我們謙卑地、慈悲地,與身邊的人一起,開始從事那項修復軌道、清理系統、療癒社群的神聖工作。
願我們都能放下那個虛幻的拉桿,轉而拿起建造的工具。
萬分感恩。
南無阿彌陀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