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國寶》電影劇照/劇照提供:傳影互動
《國寶》(Kokuho,2025)是一部必須要從「小說」開始談起的電影。
只要是吉田修一的書迷應該都知道,他的文字擁有強烈的渲染力與畫面感,也正因如此,吉田修一的作品總能不斷被改編成影視作品,從《東京同棲生活》(パレード,2010)、《再見溪谷》(さよなら渓谷,2013)再到《橫道世之介》(2013),吉田修一也成為許多電影導演心中極具挑戰,甚至是有望拿獎的「絕佳原作」。
回顧吉田修一的創作,他曾以草食系/肉食系、一行系/物語系,為自己的作品劃出四大象限:《橫道世之介》是典型的草食系代表;而被歸類為具有強烈衝擊力的「肉食系」作品,依序則為《同棲生活》、《惡人》、《愛的亂暴》、《怒》、《再見溪谷》、《犯罪小說集》。那麼,描寫歌舞伎演員的《國寶》呢?在吉田修一的心中,《國寶》是他至今寫過最「肉食」的作品。從舊恨新愁再到人性底下的暗潮洶湧,一部「只是」描寫歌舞伎的小說,卻像濃縮了整個人間劇場──在華麗的舞台上,映照出名利、慾望與孤獨。

《國寶》電影劇照/劇照提供:傳影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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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寶》不只是吉田修一筆下最「肉食」的小說,他更將本書歸為「一行系」作品,有別於《惡人》、《怒》等以強烈娛樂性著稱的「物語系」。吉田修一於官網中寫道:「有時即使說了一個故事,也很難傳達小說的優點,但透過文字的表現力與特有的語感,或許能讓讀者大開眼界。」
「一行系」並非一句話就能說清楚、講明白的類型,它邀請讀者停下腳步,在每一行文字間細細體會──俊介與喜久雄為了追尋「不曾看過的景色」,因而跨越了半世紀的生命軌跡,以及兩人相知相惜的情誼。
因此,你很難只用一句話來「概括」這部作品,近 600 頁的篇幅,吉田修一以大量的人物角色搭建出日本的歌舞伎世界。自 2017 年開始,在報紙上連載長達一年,每個篇章的「嘎然而止」之轉折,都是為了吸引讀者繼續看下去,而這也讓人物命運宛如一齣緊湊的八點檔連續劇般,總是引人入勝。

《國寶》電影劇照/劇照提供:傳影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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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從 1964 年的長崎大雪揭開序幕,隨著時代推移,經歷戰後復興、經濟高速成長與文化轉型的時代浪潮,在電影與電視等新媒體的夾擊下,描繪出歌舞伎演員的掙扎與孤寂。
或者說,你就把它當作一本歌舞伎版的《玻璃假面》(ガラスの仮面)來看吧,只不過舞台從舞台劇與影視圈變成以「世襲」為重的歌舞伎世界,出身黑道世家的天才,與歌舞伎世家的地才,血緣和實力,孰輕孰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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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吉田修一遇上李相日,這次還有奧寺佐渡子
「讀完這本書,感覺自己不僅僅是讀完了一本小說,而是從頭到尾觀看了一場戲劇。」這應該是許多人看完小說《國寶》的心得。當觀眾走進電影《國寶》的世界時,或許也會得到類似的感受:不僅僅只是看了一部電影,而是被拉進歌舞伎的舞台,用一張電影票的錢看了一場價值連城的歌舞伎表演。
因此,能將這部史詩級小說改編成電影的人,除了李相日導演之外,幾乎難有第二人選。從《惡人》(あくにん,2010)到《怒》(怒り,2016),李相日與吉田修一的合作可以說是相知相惜的默契組合。兩部小說皆以多重人物的第一人稱視角構成,透過片段拼湊出完整的故事與真相,而在改編上,李相日始終能精準掌握吉田修一筆下的精華,將錯綜複雜的多線敘事,凝練為最具張力的故事。
《國寶》是李相日與吉田修一第三度合作,這次的電影編劇邀請過去曾改編《跳躍吧!時空少女》(時をかける少女,2006)、《第八日的蟬》(八日目の蟬,2011),近年又以原創劇本《最愛》(2021)躍升為人氣編劇的奧寺佐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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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於「完全忠於原作」的做法,奧寺佐渡子擅長在尊重故事脈絡的前提之下,探索出獨屬於影像呈現的敘事方式,電影剪輯能透過交錯的鋪陳與伏筆,構築出人物之間的多重交織與人性抉擇。在《國寶》的改編上,奧寺佐渡子同樣選擇了一條最簡單卻也最困難的道路──將小說的多條支線、人物視角,全部收斂到主角喜久雄身上。
在電影版最大的改編,莫過於刪除在小說中僅次於兩位主角、同時也是喜久雄小跟班的「德次」的戲份。曾陪著喜久雄一起登台演出《積戀雪關門》的男孩,原本是他生命裡最穩固的靠山;電影裡少了德次,喜久雄也變得更加孤峻、難以親近,而他與春江、藤駒、彰子三名女性的關係,也因為少了德次作為潤滑劑,多了更多距離感,甚至是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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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重情重義的黑道,變成「無義」的戲子
這份距離感,也讓喜久雄背後的三名女性,成為電影中「陪襯」的配角。相較於小說的細膩刻劃,電影並未著墨她們的內心世界。然而,這樣的處理方式回到歌舞伎世界,似乎也成了最貼近「現實」的選擇。 在歌舞伎的舞台,由男性扮演女性不只是藝術上的傳統,而是出自一個以父權、襲名與血脈構築的體系,歌舞伎世界本身便是一座以血緣與宿命為根基的舞台──一個連生理性別都被制度預先分配的世界。
而這樣的作法似乎與溝口健二的《殘菊物語》(1939)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此作描述歌舞伎演員二代目尾上菊之助與女傭阿德的愛情故事。然而,溝口健二讓女僕阿德的臉始終隱沒在畫面邊緣,從背影到側臉,觀眾永遠無法真正「看到」她。
「老爺經常說『藝』是我們的生命,少了技藝的五代菊太郎跟普通人沒有什麼區別。」──《殘菊物語》
在《殘菊物語》裡,因身分而被「隔絕」的女性,來到《國寶》則成了被「犧牲」的配角。「戲子」對於歌舞伎的熱愛,是在歷史的洪流中,也要為「藝」登上頂點的一心一意。但在電影《國寶》中,喜久雄的形象是在經歷波濤洶湧的人生之後,逐漸步入「戲子無義」的境界,也襯托出女性在歌舞伎世界的犧牲,而女性角色心境的空白,似乎也留給了觀眾想像的空間,以及「去看吉田修一小說吧!」的機會。

《國寶》電影劇照/劇照提供:傳影互動
「我不是在和神明許願,而是在和惡魔做交易」
對許多觀眾來說,比起歌舞伎這樣「高不可攀」的題材,《國寶》長達三個小時的片長也可能成為人們卻步的主因。然而,李相日用鏡頭證明了《國寶》是一部屬於大銀幕的電影,且比起改編成電視劇,電影才是能真正展現其魅力的載體。
比起電影的實際片長,該如何將「體感時間」化為舒適的節奏,是《國寶》在電影節奏上必須面對的課題。本片透過大量的交叉剪接(Crosscutting),在長達半世紀的時間跨度中,讓時間的線性與情緒的波折出現黃金交叉。與其細膩地捕捉下歲月的流逝,不如讓時間跳躍更為猛烈、更富動態感,「一晃眼就過了 8 年」的不真實感,反而加強了歲月的沉重。
而角色的心境與命運的捉弄,則以電影中出現的 6 齣歌舞伎劇目前後呼應。現實中主角所產生的情感,在舞台上透過「表演」流漏而出,不只模糊了現實與舞台的邊界,也讓前面鋪陳的「戲子無義」多了一點人性。這樣的作法,也讓「歌舞伎表演」變得有其意義,當觀眾一邊感受主角的心境轉折時,同時也在體驗一場最真實的歌舞伎表演。

《國寶》電影劇照/劇照提供:傳影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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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寺佐渡子也修改了小說中的歌舞伎劇目編排,她選擇將俊介最後的曲目從《隅田川》改為《曾根崎心中》,這樣的設定不只重新拉回俊介與喜久雄之間亦師亦友、相知相惜的關係,也讓這部描述「唯有以死才能證清白」的劇目,成為兩人最後的告解。
不走普通的路,全程站在台上,歌舞伎用演員的姿態,俯視眾生──在下流與上流之間,《國寶》成功建立在「花道」上,即使台下的人們再下流、再不擇手段,但是只要踏上舞台,她們,就是《曾根崎心中》的阿初,必須活得像阿初,才能死得像阿初。
同樣的改編,也在喜久雄的最後一場戲。奧寺佐渡子將《阿古屋》改成《鷺娘》,該劇描述白鷺精愛上人類男子,幻化成人形跳舞,最終凍死在雪中的悲劇,同時也象徵著喜久雄追求完美的技藝,一生不斷精進技藝,直到生命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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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喜久雄一直在尋找他從未見過的景象時,身為觀眾的我們,卻早他一步看到了。
那年,喜久雄在故鄉長崎看到的雪,在經歷了無數的磨難之後,終於蛻變成歌舞伎裡紛飛的白雪。黑澤明曾說:「我的人生減去電影,就等於零。」《國寶》中的俊介與喜久雄,對待歌舞伎的心,也是如此。
一部電影不可能沒有缺點,但《國寶》讓人見識到「雅俗共賞」的真正意義。它跨越了高雅與通俗的界線,讓原本遙遠的歌舞伎重新走入大眾視野,只要這部電影能讓觀眾對歌舞伎產生一絲興趣,那麼,它便是日本最成功的近代電影,無關票房。

《國寶》電影劇照/劇照提供:傳影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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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黃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