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五傍晚的最後一節下課鈴,像一道恩赦的指令,劃破了校園的寧靜。
炭治郎站在導師室的窗邊,看著學生們像歸巢的鳥雀般,三三兩兩地湧出校門,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對週末的雀躍。辦公室內,同事們收拾桌面的聲響此起彼落——鑰匙的碰撞聲、拉上包包拉鍊的聲音,伴隨著輕鬆的「週末愉快」、「下週見」。
很快,熱鬧的空氣一點點抽離,辦公室再度回歸到只有空調低鳴的寂靜。夕陽的餘暉斜斜地灑進來,將他桌上的紅色批改墨水瓶照得透亮,也拉長了他獨自一人的影子。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關上了電腦。疲憊感隨著緊繃的肩膀鬆懈下來而席捲全身。
「終於……可以好好休息了。」
這個念頭才剛浮起,另一股更為沉重、也更為熟悉的空虛感便悄然佔據了心頭。
又是一個……孤單的周末。
他關上辦公室的燈,走在空無一人的走廊上。皮鞋敲擊地板的聲音,在黃昏的校舍裡顯得格外清晰,一聲,又一聲,彷彿在計算著他的孤單。
走在回家的路上,街道上滿是下班的人潮與晚餐的香氣。炭治郎提著公事包,一面無意識地盤算著冰箱裡還剩下的雞蛋和青菜,一面看著身旁掠過的生活剪影。
一陣輕快的犬吠聲讓他停下了腳步。
不遠處的街角,一個男人正半蹲著,笑著替他的黃金獵犬擦拭腳掌;另一邊,一位老太太的腳邊,一隻馬爾濟斯正撒嬌地繞著圈。
炭治郎的目光不自覺地被吸引過去,那份純粹的、跨越物種的依賴,讓他心中升起一股難以言喻的刺痛。
他真的很想養隻寵物。
一隻會在他開門時,搖著尾巴衝上來迎接他;會在他批改作業時,安靜地趴在腳邊;會在他看電視時,把毛茸茸的頭往他身上蹭的......
他猛地吸了吸鼻子,想像中的毛絮感彷彿已經鑽入了他的鼻腔。
那該死的過敏,還有更要命的氣喘,是他人生中最大的屏障。他還記得童年時,只是抱了鄰居的貓咪五分鐘,那個胸口緊縮、幾乎吸不到空氣的夜晚。從此,他只能隔著櫥窗、隔著網路螢幕,去羨慕別人的溫暖。
他苦笑了一下,拉緊了身上的薄外套。
最終,他還是只能一個人,回到自己那間整潔、安靜,卻也空曠得令人心慌的小窩。
一個人的晚餐總是簡單快速。煎蛋、燙青菜,配上一碗熱騰騰的白飯。電視裡播放著喧鬧的綜藝節目,主持人的大笑聲迴盪在小小的客廳裡,卻反襯得四周更加寂靜。
飯後,他收拾好碗筷,拎起了這幾天積攢下來的分類垃圾。
「下去丟垃圾吧。」他想著,這或許是今晚唯一能和外界有些許連結的活動了。
公寓樓下的回收區設置在後巷,一盞老舊的日光燈管在角落裡「滋滋」作響,散發著慘白而微弱的光。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紙箱受潮的霉味,以及隱隱約約的廚餘酸味。
炭治郎熟門熟路地走向那個標示著「紙類回收」的大鐵箱。
就在他準備將手上的廢紙盒丟進去時,眼角餘光瞥見了鐵箱旁一個不尋常的影子。
在堆疊的舊報紙和壓扁的紙箱之間,黑暗中,有一團不該屬於這裡的、柔軟的陰影。
炭治郎的心猛地一緊。是誰丟的大型玩偶嗎?還是……
他停下了動作,猶豫地靠近了幾步。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大片如絲緞般散開的長髮,凌亂地披散在骯髒的地面上。在日光燈管的閃爍下,那柔順的髮尾竟泛著一層奇特的、清冷的色澤。
那是一抹……薄荷綠的挑染。
「小姐?」
那一閃而過的髮色,讓他下意識以為是個昏倒的女孩。他屏住呼吸,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撥開了遮住那人臉龐的髮絲。
藉著從巷口透進來的微弱光線,炭治郎赫然發現——
這並不是女孩。
儘管髮絲凌亂,臉上沾著些許污痕,但那依舊是一張五官精緻得近乎雌雄莫辨的臉孔。鼻樑高挺,嘴唇蒼白,緊閉的雙眼上,是長得有些過分的睫毛。
這是一個昏迷不醒的,年輕男子。
在潮濕的、堆滿廢棄物的後巷裡,這個漂亮得不似真人的男子,就這樣安靜地臥倒在那裡,彷彿一件被隨意丟棄的精美人偶。
炭治郎的心臟在胸腔裡狂跳,幾乎要衝破喉嚨。恐懼、困惑,還有一絲莫名的憐憫,在他腦中瘋狂交戰。他顫抖著伸出食指,屏住呼吸,探向那人微張的、蒼白的唇下,停在人中的位置。
一秒,兩秒……空氣凝結了。
就在他幾乎要以為一切都太遲時,一股微弱、虛無、幾乎難以察覺的氣息,羽毛般掃過他的指尖。
「還活著!」
他猛地鬆了口氣,那股緊繃的恐慌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慌亂。他立刻伸手,但又不敢太粗暴,只能輕輕搖晃那孩子的肩膀。「喂!你還好嗎?醒一醒!」
那人纖長的睫毛顫動了一下。他似乎陷入了極深的昏睡,眉頭因為被打擾而微微蹙起,嘴裡發出了一聲夢囈般的呢喃。
聲音太小了,混雜在後巷的微風和遠處的車流聲中。炭治郎下意識地湊得更近,將耳朵貼近對方的唇邊,甚至能聞到對方身上傳來的、混合著灰塵與微弱甜味的奇特氣息。
「好……餓……」
那是一個幾乎碎裂在空氣中的音節,卻像一顆精準投擲的石子,準確地投進了炭治郎心底那片孤單已久的湖泊,激起了巨大的漣漪。
「餓?」
炭治郎自己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錯了。
他是一個循規蹈矩的老師,一個連養寵物都會再三顧慮過敏問題的、極度理性的成年人。他大腦的警報系統在瘋狂作響——應該報警,叫救護車,這很危險。
但是,那聲脆弱到極點的「好餓」,像一隻發抖的小動物的嗚咽,瞬間擊潰了他所有的理性防線。
他看著眼前這團……這個人。也許是今晚那股「又是一個孤單的周末」的念頭太過強烈,讓他被這突如其來的「需要」沖昏了頭。他忽然不想再一個人待在那個空蕩蕩的公寓裡了。
他做了一個連自己都無法解釋的決定。
「你……你撐著點!」
他幾乎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才將這個看起來纖瘦、實則份量不輕的陌生男子半拖半抱地架了起來。男子的身體很涼,隔著薄薄的衣料,那股低得嚇人的體溫滲透到炭治郎的手臂上。
從後巷穿過中庭,搭電梯上樓。這段路炭治郎走了千百遍,從沒有哪一次像今天這樣心驚膽跳。鑰匙插進鎖孔時,他的手都還在抖,發出「喀啦喀啦」的碰撞聲。
「砰」地一聲關上門,將外界的冰冷和所有的不合理都隔絕在外。
他把對方安置在自家客廳的沙發上——那個他昨晚還窩在上面看電視、屬於他個人領域的乾淨沙發。看著那張沾著灰塵卻依舊精緻的臉,炭治郎一時有些茫然。
我……我撿了個人回家?
他衝進廚房,拉開冰箱。沒有熱飲,只有一盒冰牛奶。他現在腦子一團亂,也想不了太多。
「先……先喝點東西吧。」
他匆匆倒了一杯,回到沙發旁,小心翼翼地扶起男子的頭,將冰涼的玻璃杯緣貼上他乾燥破皮的嘴唇。
冰涼的液體滑入喉嚨,似乎成了一種強烈的物理刺激。
男子猛地嗆咳了幾聲,那雙緊閉的眼睛終於在劇烈的顫抖後,緩緩睜開了。
客廳溫暖的黃色燈光下,炭治郎第一次看清了那雙眼睛。
那是一對……如同浸泡在最清澈泉水中的寶石般的,薄荷綠色的雙眼。清澈、透亮,卻又帶著一種彷彿剛從永恆的沉睡中甦醒的空靈與迷茫。那雙眼睛一開始沒有焦距,只是茫然地映照著天花板的吊燈。
幾秒後,那雙瞳孔才緩慢地轉動,聚焦到炭治郎的臉上。
他沒有驚訝,沒有恐懼,甚至沒有「我在哪裡」的困惑。他只是盯著炭治郎,然後再次重複了那個本能的詞彙,聲音比剛才清晰了一些:
「好餓……」
炭治郎看著那雙純粹只映照著「飢餓」的眼睛,心裡那點綁架陌生人的罪惡感,忽然被一股更強烈的、近似於餵食流浪動物的使命感所取代。
「啊,吃的!」他慌忙站起身,語無倫次,「對、對!吃的!你要吃咖哩飯嗎?冰箱裡還有昨天剩下的咖哩!」
他甚至沒等對方回答,就一頭扎進了廚房。
微波爐「叮」的一聲,打斷了客廳裡詭異的沉默。濃郁溫熱的咖哩香氣,瞬間溢滿了這個原本只有他一人氣息的小窩,奇妙地帶來了一絲「生活感」。
炭治郎將熱騰騰的咖哩飯放在客廳的茶几上。男子已經自己慢慢坐了起來,長髮滑落在他瘦削的肩頭。
他接過湯匙,二話不說便舀起一大口飯塞進嘴裡。
炭治郎坐在對面的單人椅上,幾乎是屏住呼吸地看著他狼吞虎嚥。
那吃相併不粗魯,但有一種近乎本能的急切。他一口接著一口,湯匙和瓷盤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規律地迴盪在安靜的室內。他似乎完全沉浸在食物中,彷彿這盤隔夜的咖哩是世界上最美味的珍饈。
炭治郎看著他,看著這個頭髮凌亂、來路不明的陌生人,在他家的沙發上,吃著他做的飯。這一切都超現實得像一場夢。
很快,一整盤飯就被掃得乾乾淨淨,連最後一點醬汁都被刮得一乾二淨。
男子滿足地放下湯匙,靠在沙發背上,輕輕地、毫不掩飾地打了一個飽嗝。
「那個……」炭治郎看著空盤子,喉嚨有些發乾,終於忍不住問出了口,「你……還好嗎?你怎麼會……倒在那裡呢?」
男子抬起頭。
吃飽了之後,他那雙薄荷綠的眼睛似乎恢復了一點神采,不再那麼空洞,但依舊清澈得不可思議。他眨了眨那雙無辜的大眼,似乎很認真地在思考這個問題的答案。
那片刻的沉默,讓炭治郎又開始緊張起來。
幾秒後,他給出了一個答案:
「原因有點複雜。」他微微歪了歪頭,語氣平靜得彷彿在討論天氣,「總之,我應該是餓到低血糖,所以昏倒了。」
男子平靜地陳述著,彷彿「昏倒在後巷」只是一件忘了帶傘淋了點雨的小事。
炭治郎拿著空盤子的手僵在半空。身為一個26歲的成年人、一個國中老師,他大腦中理性的部分正在瘋狂鳴笛。這太可疑了。一個來路不明的漂亮男人,對自己的處境輕描淡寫,這背後可能隱藏著他根本無法處理的巨大麻煩。
他嚥了口口水,試圖用他身為老師的、最溫和無害的語氣去探詢:
「你……遇到了麻煩嗎?是不是……家裡出了什麼事?」
無一郎抬起那雙薄荷綠的眼眸。他吃飽了,臉上恢復了些許血色,那雙眼睛在溫暖的燈光下,更顯得清澈無波。他看著炭治郎,彷彿在研究這個對他伸出援手的人。
「麻煩?」他重複了一遍這個詞,微微歪了歪頭,長髮隨之滑落,「算是吧。」
他回答得依舊雲淡風輕,好像那不是他自己的事一樣。
接著,他忽然笑了。
那不是一個感激涕零的笑,也不是一個狼狽的苦笑。那是一個非常淺、非常淡,卻美得讓人心驚的笑容。配上他那張精緻的臉,簡直像畫中人忽然活了過來。
「不過,」他慢悠悠地說,「雖然無處可去,但總是有可能遇到像你一樣的好人嘛。」
——咚。
炭治郎的心頭猛地一動。
「好人」這個詞,像一顆精準的石子,砸中了他心底最柔軟的那一塊。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是被那過於美麗的笑容蠱惑了。那雙薄荷綠的眼睛裡,映照著自己有些侷促不安的倒影,那份清澈,彷彿能看透他內心深處那股連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孤單。
孤單的心情沖昏了頭腦。
是的,一定是這樣。
這個小小的公寓,在剛剛那十幾分鐘裡,因為另一個人的存在、因為那規律的進食聲,而短暫地擁有了「家」的溫度。
他無法想像,自己現在把這個「好餓」的人趕出去,讓他重新回到那個冰冷、堆滿垃圾的後巷。
更無法想像的,是這個人離開後,房間再度恢復死寂,只剩下他一個人的……又一個孤單的周末。
那個衝動,甚至超越了他對過敏的恐懼、對麻煩的忌憚。
「那個……」
炭治郎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乾澀得不像話。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你可以……留下來。」
話一出口,炭治郎自己都愣住了。
他到底在說什麼?他瘋了嗎?
無一郎似乎也有些意外。他那雙總是帶著點迷茫的眼睛,第一次真正地聚焦起來,清清楚楚地望著炭治郎,彷彿在確認自己沒有聽錯。
看到對方這個反應,炭治郎的臉「唰」地一下全紅了!
他猛然意識到自己的話有多麼大的歧義和多麼荒唐。
「不、不是那個意思!」他慌慌張張地擺著手,急得快要站起來,「我、我是說……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沒地方去的話……」
他越解釋越亂,最後,他自暴自棄地抓住了最開始的那個點,大聲地補充道:
「至、至少!至少在我這裡,不會餓肚子!」
炭治郎那句慌不擇言的「至少不會餓肚子」,像一句笨拙的咒語,迴盪在小小的、有些過分安靜的客廳裡。
男子明顯地愣住了。
那雙薄荷綠的眼眸中,那種事不關己的空靈和迷茫,第一次像被一顆石子投中的湖面,瞬間碎裂開來。他似乎完全沒料到,這個萍水相逢、看起來善良到有點傻的男人,在得知自己「有點複雜」且「無處可去」之後,會給出這樣一個……近乎荒唐的提議。
他凝視了炭治郎足足三秒鐘。
那三秒鐘對炭治郎來說,漫長得像一個世紀。他感覺自己的血液「轟」的一聲全衝上了頭頂,臉上的熱度幾乎要讓他自燃。他已經開始後悔了。我到底在幹嘛?這跟在大街上隨便拉人回家有什麼兩樣?他會不會以為我是什麼變態?
就在炭治郎羞恥到準備開口、結結巴巴地說「我開玩笑的」時候——
男子忽然笑了。
不是先前那種淺淺的、禮貌性的微笑,也不是那種虛弱的、惹人憐愛的笑。那是一個全然綻放的、甚至稱得上燦爛的笑容。這個笑容像一道明亮的光,瞬間劃破了他周身那股陰鬱疏離的氣質,點亮了他那張精緻得過分的臉。
在那一刻,炭治郎甚至看呆了。
「我叫無一郎。」他開口說道,聲音裡帶著笑意,像冰塊在玻璃杯中碰撞,清脆得不可思議。
「啊……」炭治郎的大腦還在當機狀態,只是本能地、結結巴巴地回應,「我、我叫竈門炭治郎。」
他下意識地伸出了手,這是他身為老師、習慣與新生和家長建立友好關係的制式動作。一個代表「我沒有惡意」的動作。
無一郎看著他伸出的手,也隨之伸出了自己的手,輕輕握住。
兩人一握。
炭治郎立刻感覺到了強烈的違和感。
無一郎的手……好冰。
那不是冬夜裡的冰凍,而是一種缺乏活人應有溫度的、玉石般的涼意。然而,與這份冰冷截然相反的,是他回握的力量。
這不應該是一個餓到低血糖的人該有的虛弱。那股力道無比堅定,不容錯辨,彷彿不是一次禮貌性的握手,而是在確認某種契約。
鬆開手後,無一郎臉上的燦爛笑容收斂了一些,轉而變成一種更深的、帶點玩味的審視。
「竈門先生,」他開口道,「您難道……不覺得危險嗎?」
炭治郎一愣:「……咦?」
「就這樣,」無一郎微微歪頭,長髮隨之滑落肩頭,「把一個倒在路邊的陌生男人撿回家。您不覺得,我可能是個麻煩,或者……是個壞人嗎?」
這個尖銳的問題,像一盆冷水,猛地澆在炭治郎那顆發熱的腦袋上。
他瞬間啞口無言。
他……他真的沒想那麼多。
「我……」炭治郎的視線慌亂地移開,他不敢直視那雙彷彿能看透一切的薄荷綠眼睛。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只被吃得乾乾淨淨的咖哩盤上——那是他沒有多想的證據。
「我沒想那麼多……」他老實地回答,聲音越來越小,「我只是覺得,你喊餓的樣子……感覺……」
他拚命地在腦中尋找一個合理的解釋,然後,一個最貼切、也最糟糕的比喻,就這樣不經大腦地脫口而出:
「感覺,像是在後巷撿了淋雨的……小狗回家一樣——」
話一出口,炭治郎的臉色「唰」地一下,由紅轉為慘白。天啊!我到底在說什麼!我怎麼能把一個活生生的人比喻成狗?!
「不、不是那樣的!」他猛地從椅子上彈起來,雙手在身前瘋狂揮舞,急得快要哭了,「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絕對沒有不尊重你!只是、只是因為我一直很想養寵物,可是我又會過敏……我……我……」
「炭治郎。」
一個平靜的聲音,清晰地打斷了他所有的慌亂。
炭治郎的動作僵住了,嘴巴還微張著,像一隻被掐住脖子的鴨子。
「我能這麼稱呼你嗎?」無一郎問道。
炭治郎只能傻傻地點頭。
無一郎看著他這副手足無措的樣子,那雙薄荷綠的眼睛裡閃爍著一種……覺得很有趣的光芒。他似乎一點也不覺得被冒犯。
相反,他很滿意。
「那麼,炭治郎。」無一郎的語氣放鬆下來,甚至帶著一絲安撫的意味,「我完全不介意。」
他靠回沙發背上,調整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姿態愜意得彷彿他才是這裡的主人。
「你完全可以把我,」他頓了頓,似乎在品味這個詞,「當作你撿回來的『動物』。」
無一郎說出了讓炭治郎震驚到無法思考的話。
「我不會過度打擾你的生活。」他條理分明地開出了「被飼養」的條件,「你只需要像剛才那樣,給我食物,和一個睡覺的地方就好。」
他看著還處在震驚中無法回神的炭治郎,又笑了。
這一次,笑容裡多了幾分那種……炭治郎在學校裡最調皮的學生臉上才能看到的、小小的惡作劇般的狡黠。
「當然,」他慢悠悠地補充道,聲音壓低了幾分,帶著奇妙的磁性,像在耳邊低語:
「如果你需要『寵物』的其他功能……我也沒問題。」
那句話的尾音很輕,帶著一點奇妙的磁性,卻像一顆重磅炸彈,準確地投進了炭治郎本就一片混亂的腦海裡。
「……咦?」
炭治郎的大腦花了整整五秒鐘才重新開始運作。他看著眼前那個一臉無害、甚至帶著點純真笑意的無一郎,試圖去解析那句話的含義。
「其、其他功能……?」
他喃喃地重複了一遍,然後,一張臉「轟」地一下,從脖子紅到了耳根!
「你、你你你、你在說什麼啊!」炭治郎像被踩到尾巴的貓一樣,整個人往後彈了一步,「寵物的功能不就是、就是……」
他急得在原地打轉,試圖找出一個安全的詞。
「……不就是看家!或是、或是握手之類的嗎!」
炭治郎喊出了一個連自己都覺得荒謬的答案。
無一郎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只是那雙薄荷綠的眼眸裡,笑意更深了。他甚至沒有肯定或是否定,只是用那種「啊,原來是這樣嗎?」的無辜表情看著炭治郎。
這種無辜的表情,反而讓炭治郎更加羞憤!他感覺自己像是那個滿腦子廢料的變態,而對方才是一張白紙。
「總、總之!」
炭治郎再也不敢看無一郎的臉,他猛地轉身,用盡全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把話題拉回到現實的軌道上。他現在必須重新掌握主導權,至少,在表面上。
「你、你從後巷來的,身上都髒了!你必須先去洗澡!」他用著國中老師訓誡學生的、故作嚴厲的口氣說道。
「好。」無一郎的回答乾脆俐落,乖巧得嚇人。
這份乖巧讓炭治郎的氣勢瞬間弱了一半。他回頭瞥了一眼,無一郎已經安靜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正等著他的下一步指示。
那種姿態……還真的,有那麼一點像在等待主人命令的、受過良好訓練的大型犬。
炭治郎的心又軟了一下。
「你……你等等。」他揉了揉自己發燙的臉頰,「你沒有換洗衣物吧?我去拿我的給你。」
他快步走向自己的臥室。炭治郎打開衣櫃,翻出了一套自己最寬鬆的棉質睡衣——一件洗得有些褪色的灰色T恤和運動棉褲。目測無一郎身形都偏瘦,這套衣服……
「應該……差不多能穿吧。」他小聲嘀咕著,又拿了一條全新的毛巾。
當他抱著衣物回到客廳時,無一郎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看著他。那種專注的眼神,讓炭治郎又開始不自在了。
「浴室在那邊。」他指了指走廊的盡頭,「瓦斯熱水器我會打開,你……你會用吧?」
「會的。」無一郎點點頭。
「那就好。」炭治郎把毛巾和衣物塞到無一郎懷裡,「你先去洗。」
「好。」
無一郎接過衣物,手指不經意地擦過了炭治郎的手背。又是那股玉石般的、奇特的冰涼感。
炭治郎像觸電一樣縮回了手。
無一郎似乎沒有察覺,只是抱著衣物,赤著腳,炭治郎這才發現他根本沒穿鞋,安靜地走進了浴室。
「砰」的一聲,浴室門被輕輕關上。
很快,裡面傳來了蓮蓬頭開啟的水聲。
「呼……」
直到這時,炭治郎才敢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他靠在客廳的牆上,感覺自己這短短一個小時裡消耗的精力,比他上一整週的課還要多。
他看著那個吃得乾乾淨淨的咖哩盤,又看了看那扇緊閉的浴室門。
水聲「嘩啦啦」地響著,提醒他這一切都不是夢。
我到底……幹了什麼啊?
炭治郎扶著額頭,感到一陣暈眩。
他甩了甩頭,強迫自己動起來。沒有客房,總不能讓人家睡沙發,那個沙發太窄了。
炭治郎嘆了口氣,走回自己房間,打開了壁櫥,從裡面拖出了一套備用的床墊、棉被和枕頭。這是他為了以防萬一比如,父母偶爾來訪準備的,但一次也沒用過。
他抱著這堆寢具回到客廳,選了電視機對面、那塊最空曠的地板,開始動手鋪床。他仔細地把床墊鋪平,套上乾淨的床單,再放上枕頭和折好的棉被。
一個臨時的「地舖」就這樣完成了。
炭治郎跪在地板上,看著這個小小的床位,又看了看自己那張單人沙發和空著的對面座位,心裡五味雜陳。
但在無盡的慌亂和「我是不是瘋了」的自我懷疑之下,心底深處,卻有一股微小的、難以啟齒的……雀躍。
這個週五的夜晚,這個孤單的小窩裡……
有另一個人的呼吸和心跳了。
浴室裡「嘩啦啦」的水聲,是這間公寓裡唯一的聲響。
炭治郎跪在地板上,手指有些僵硬地鋪平了床單的最後一個褶皺。他將枕頭拍鬆、放好,又把那床備用棉被攤開。一個臨時的地舖就這樣完成了,安靜地躺在客廳的正中央,彷彿一個突兀的、不該存在的祭壇。
他看著這個地舖,心裡五味雜陳。
我到底在幹嘛?
他是一個獨居的、循規蹈矩的國中老師。而現在,他不僅「撿」了一個男人回家,餵飽了他,還準備讓他睡在自己家裡。這一切的發展,已經遠遠超出了他二十六年人生經驗的範疇。
就在這時,浴室裡的水聲,戛然而止。
炭治郎的心臟猛地一跳,彷彿也被按下了暫停鍵。
客廳裡瞬間陷入了絕對的寂靜。這股寂靜比剛才的水聲更讓人心慌,他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有些粗重的呼吸聲,以及牆上時鐘「滴答、滴答」的走動聲。
他緊張地從地板上站起來,手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擺,只能下意識地在褲子兩側擦了擦根本不存在的汗。
幾秒鐘後,浴室的門把傳來「喀噠」一聲輕響。
門,開了。
一股混雜著熱氣的、潮濕的霧氣先湧了出來。隨之而來的,是一股讓炭治郎瞬間屏息的香氣。
那是他再熟悉不過的——他自己慣用的那瓶柚子味沐浴乳的香氣。
然而,這股熟悉的香氣,此刻從另一個人身上蒸騰而出,被體溫加熱後,竟變得有些……不一樣。
然後,無一郎走了出來。
炭治郎的呼吸,在那一刻徹底停滯了。
無一郎那頭如瀑布般的長髮還是濕的,髮絲一綹綹地貼在他蒼白卻精緻的臉頰和頸側。水珠順著他修長的脖頸滑下,沒入T恤的領口。髮尾那抹薄荷綠因為濕潤,顯得更加鮮豔,像雨後初生的嫩芽。
熱氣似乎讓他原本冰冷的身體恢復了血色,連那雙總是顯得蒼白的嘴唇,也透著淡淡的、被水氣濡濕的粉。
他穿著炭治郎那件洗得有些褪色的灰色T恤和運動棉褲。
炭治郎原以為會有些不合身,但現實是……剛剛好。 不,甚至不是剛剛好。
他自己穿起來只覺得寬鬆舒適的舊T恤,穿在無一郎身上,卻完美地勾勒出對方纖瘦卻不單薄的身體線條。寬大的圓領下,能清晰地看到那對突出的、漂亮的鎖骨。那是一種少年特有的、帶著脆弱感的線條。
這個畫面——一個漂亮得不像話的男人,身上帶著自己的氣味,穿著自己的衣服,站在自己家的浴室門口,用那雙薄荷綠的眼睛茫然地望著自己——
這股視覺與嗅覺的雙重衝擊力,遠比在後巷撿到他時還要強烈。
炭治郎的臉「轟」的一下,從脖子紅到了耳根。喉嚨乾渴得彷彿能冒煙。
糟糕了。
他內心那個身為老師的理性小人,正在瘋狂地敲打著警鐘。這不是小狗!這根本不是小狗!這根本是……這根本是麻煩的源頭!
「那個……」
還是無一郎先打破了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手上拿著炭治郎給他的毛巾,似乎有些苦惱地撥了撥還在滴水的長髮。
「炭治郎,你有吹風機嗎?」
「啊!有、有的!」炭治郎如夢初醒,幾乎是同手同腳地衝到浴室門口的置物櫃,拿出吹風機遞給他。「插、插座在那邊的牆上!」
「謝謝。」無一郎接了過去。
他沒有立刻去插電,而是赤著腳,安靜地走到了炭治郎剛剛鋪好的那個地舖旁。然後,他非常自然地、盤腿坐了上去。
彷彿那本來就是他的位置。
炭治郎看著他這個動作,又是一愣。
無一郎旁若無人地插上插頭,打開了吹風機。「嗡嗡嗡」的風聲再次填補了空氣,也掩蓋了炭治郎那不爭氣的心跳聲。
這股突如其來的、充滿了生活感的噪音,反而讓炭治郎冷靜了一點。
他看著無一郎的背影——看著那頭漂亮的長髮在熱風中飛舞——一股荒謬的「同居感」油然而生。
不行!他必須在今晚把「規則」訂好。他才是「飼主」!他才是這個家的主人!
炭治郎深吸一口氣,清了清喉嚨,趁著吹風機的噪音,用上了他在課堂上點名時的音量。
「無一郎!」
「嗡——」的聲音戛然而止。
無一郎關掉了吹風機。客廳再次陷入了那種令人心悸的安靜。
他回過頭,髮絲半乾,蓬鬆地披在肩上,那雙薄荷綠的眼睛在燈光下顯得異常清澈。
「嗯?」
被那雙眼睛一看,炭治郎準備好的一肚子嚴肅台詞,又瞬間卡在了喉嚨裡。
「我、我先說好!」他結結巴巴地、卻又努力裝出嚴厲的樣子,「既然你……你暫時住在這裡,就要遵守這裡的規矩!」
「好。」無一郎點頭,回答得非常乾脆。
「第一!」炭治郎豎起一根手指,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很有威嚴,「不、不准隨便亂跑!如果你要出門,必須、必須先告訴我!」
「好。」
「第二!」他豎起第二根手指,「不准帶奇怪的人回來!也、也不能……隨便碰我房間裡的東西!知道嗎?」
「好。」
「第、第三……」炭治郎卡住了,他一時想不出第三條。「……總、總之,不准給我添麻煩!絕對不准!」
他一口氣說完,才發現自己緊張得手心都是汗,豎起的手指都有些發抖。
無一郎耐心地聽完了他所有「嚴厲」的規則,臉上沒有任何不悅。
他只是放下了吹風機,然後從那個地舖上,緩緩地站了起來。
他一步步走到炭治郎面前。
炭治郎下意識地想後退,但腳步卻像被釘住了一樣。
無一郎的身高,看起來似乎只比炭治郎高了微不足道的兩公分,但因為他那股疏離又平靜的氣質,竟形成了一種莫名的壓迫感。炭治郎甚至能聞到他髮絲間殘留的、混合著柚子香的熱氣。
「我明白了。」無一郎低頭看著炭治郎,聲音很輕。
他忽然伸出手。
炭治郎嚇得一縮,心臟都漏跳了一拍。
然而,無一郎的手只是越過了他的肩膀,動作有些緩慢地,拈起了一根……掉落在炭治郎肩頭的、屬於他自己的、薄荷綠色的長髮。
他將那根髮絲拿到眼前,彷彿在看什麼稀奇的東西。
然後,他抬起眼,重新對上了炭治郎那雙還在慌亂的、赤紅色的眼睛。
「我會當個好寵物的。」
他用著陳述事實的平靜語氣,說出了最曖昧的台詞。
「食物、住所,還有不添麻煩。」他清晰地總結了炭治郎的「規則」,「我都會做到的。」
他看著炭治郎因為震驚而微張的嘴,忽然,又露出了那個淺淺的、純真無害的微笑。
「主人。」
炭治郎感覺自己的大腦,徹底當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