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霧在夜的街道降臨,那不是普通的霧,而是一種有重量的霧,能壓彎樹枝,讓鐘塔的聲音聽起來是像從搖遠的夢裡傳來。
霧裡的街道總是溼漉漉的,踩著自行車放學途中,車輪軋在馬路上的聲音也軟綿綿的。
阿倫住在夜霧街的第七巷,靠近河邊。他的家是一棟歪斜的灰色磚樓,窗台上總堆著母親曬不乾的書頁。母親不讀書,只收二手書。她說那些書是從城裡被時間沖上岸的殘骸。父親已經很久沒回來,他是一名火車司機,開著那條永遠不會抵達的線路。母親說那列火車只開向「遙遠的早晨」,那裡永遠沒有落日。
阿倫十歲那年,他決定要去找那個地方。
那天早上,他醒得很早。霧比往常更濃,連房間裡的牆都變成模糊的影子。母親坐在窗邊,把一張濕掉的紙攤開。紙上寫著四個字:「請勿回信。」
她看見他起床,便微笑說道:「去買牛奶吧!要走快點,不然霧會吃掉你的腳。」
阿倫點點頭,走出門時,她又補了一句:「如果你在路上聽見火車聲,不要跟著走,那只是霧的惡作劇。」
阿倫沒回答,只聽見自己鞋底在濕地上的聲音。
夜霧街的市場此刻空蕩蕩的,攤販還沒出來,連麻雀都不見了。阿倫順著石板路往河口走,河那頭是舊車站。
他小時候常趴在那裡的欄杆上,看著遠方的軌道像兩條銀蛇蜿蜒進霧裡。母親說那是「時間的裂縫」。
今天,裂縫裡有光。
他靠近一看,發現軌道在顫動,像誰在地下拉扯著它。
接著,一列沒有聲音的火車從霧中慢慢滑出來。
火車全白,像用牛奶打造,從車窗看進車廂裡,沒有乘客,只有一張張翻開的報紙,報紙上印的不是文字,而是一張張睡臉。
列車停下,門打開,一個戴帽子的男人探出頭:「上車嗎?這班開往早晨。」
阿倫抬頭看他,那男人的臉模糊得像被雨淋濕,只能看出一雙灰色的眼。
「去早晨 ……… 那裡有光嗎?」阿倫問。
「有,但不多。」男人說得非常果斷。
「那我父親在那裡嗎?」
男人笑了:「每個離開這裡的人,都在那裡。」
阿倫猶豫片刻,還是踏上車。
車內沒有座椅,只有長長的走廊。牆上掛滿了鐘,每一個都指著不同的時間:六點、七點半、黎明、不定時。鐘聲在空氣裡回蕩,像一種沒有出口的回音。
「我們要多久才到?」阿倫問。
「等霧灌滿整個天空。」男人說,聲音從遠處傳來。
阿倫走向下一個車廂,發現地面變得柔軟,好像踩在紙上。
牆上的鐘一個個開始逆轉,鐘的指針旋得飛快,發出輕微低鳴。
忽然,有一扇車門自動打開。
門外不是霧,而是一條閃著金光的河。
河上漂著成千上萬的瓶子,每個瓶子裡都裝著一個小小的太陽。
「這裡是哪裡?」他問。
「是夢留下的地方。」男人說:「所有人醒來時忘掉的早晨,都流到這裡。」
阿倫趴在門邊,看見一個瓶子裡有個熟悉的影像 ── 父親戴著黑帽,坐在駕駛座,朝著前方微笑 ── 盡管前方什麼都沒有。
「那是我的父親!」
男人點頭:「他一直在這條河上開車,而且從來不換方向。」
「我可以去找他嗎?」
「當然,」男人遞給他一個瓶子:「跳下去,記得帶這個。你需要光。」
他跳進河裡,水不冷,帶著一點點青草味。
他抱著瓶子隨著水流漂浮,瓶裡的小太陽照亮四周。
那些瓶子像星星一樣在河面閃爍,有的亮、有的暗,有的已經熄滅,只剩昆蟲的屍體。
阿倫拼命拍打水面,奮力往前游,喊著:「爸爸!」
聲音在水裡化開,只聽到一個低沉的回音:「阿倫。」
他循著聲音游去,看見前方有一列火車在水下行駛,軌道發著金光。
車頭的窗裡,果然是父親。
父親的臉色蒼白,眼神卻很平靜。
「爸爸!」
「阿倫 …… 你怎麼來了?」
「你說過要帶我去看太陽的!」
父親偏著頭想了想:「是嗎?」緊接著他看向前方:「你的太陽還沒升起,而且,那是個沒有夜晚的地方。」
「那不很好嗎?」
「沒有夜,就沒有夢。」
阿倫沉默,水面上的瓶子越來越多,有的撞在他肩上,發出叮噹聲。
「爸,我想跟你一起去。」
「不行!」
父親伸出手,從玻璃窗裡遞給他一樣東西:一張舊的火車票。
票上寫著「夜霧街」三個字。
「帶著它回去,」父親說:「當霧散去時,就能看到只屬於你的太陽。」
阿倫還想說話,火車卻開始下沉,水流把他往上推。瓶子一個接一個爆開,光像風暴一樣耀眼奪目。
他醒來時,自己正躺在河岸邊,手裡握著那張火車票。
天已經亮,霧散了一半。母親坐在他旁邊,神情憔悴,臉上還有淚痕。
「你睡在外面一整夜。」她說。
阿倫想起那列火車,想起瓶子裡的太陽,想起父親的臉。
「媽………,爸爸在早晨裡開火車。」
母親愣了幾秒,微笑:「那他應該還是很準時吧!」
阿倫從口袋裡掏出火車票給她看。
她低頭看了一眼,紙已經乾裂,字跡模糊,只剩「霧」一個字。
「是你做的夢吧?」母親輕聲說:「夢裡的東西都會被霧腐蝕。」
那之後的日子,夜霧街的早晨似乎變長了。太陽總是要等到中午才露臉。阿倫每天上學都經過河口,有時會聽見遠遠的汽笛聲。
同學們都說那是風在吹笛,但他知道那不是風。
有一天,老師讓他在作文裡寫「我最想去的地方」。
他寫下:「去最遠的早晨。」
老師看完後皺眉:「那是哪裡?」
阿倫回答:「是夢醒後還發著光的地方。」
老師笑笑,沒再追問。
幾個月後,夜霧街舉行冬祭。
夜裡,所有人聚在河邊放燈。阿倫也做了一盞,用舊
瓶子裝著一小顆燭火。他把瓶口塞緊,放進水裡,看著它慢慢漂遠。
霧從地面升起,燈光一個接一個變成朦朧的小光點,像螢火蟲一樣。
他忽然想起那句話:「當霧灌滿天空,火車就會到來。」
於是他閉上眼,耳邊果然傳來遙遠的汽笛。那聲音越來越近,直到整條河都在震動。
有人驚呼:「是地震嗎?」
但阿倫知道,是火車來了。
他張開眼,看見水面下有兩條光的軌道,瓶燈們一個個被吸進其中,化為流動的星星。火車從霧裡現身,依舊雪白無聲。
車門打開,裡頭站著那個男人,戴著帽子,灰色的眼瞳。
「還想再去一次嗎?」他問。
阿倫回頭,看見母親在人群裡,笑著朝他揮手。
「媽媽,我要去找爸爸。」他大聲說。
母親沒聽見,只是微笑。
阿倫深吸一口氣,踏上火車。
火車啟動時,他看見窗外的河變成光的河流,瓶燈一個個飄在天上,變成新的星星。
車廂內所有的鐘同時停止,指針都停在同一刻「早晨」。
男人轉身對他說:「你知道嗎?有些人一輩子都在往早晨走,卻沒發現它就在自己眼皮底下。」
「那你呢?」阿倫問。
男人微笑:「我只是開車的。」
窗外的景色逐漸變成一片金色的霧。那霧既不是天,也不是地,而是介於夢和醒之間的光。
阿倫低頭,看見自己手裡那張火車票正慢慢發光。字跡重新出現:「開往早晨」。
他抬起頭,笑了。
多年後,夜霧街的河邊立了一座石碑,上面刻著:「此處偶有火車經過。」
每逢清晨,霧升起時,會有孩子說他們聽見汽笛、看見一列白色的列車在水上滑過。大人們笑著說那只是霧在惡作劇。
有個老女人常來河邊,帶著一本發霉的書,在那裡靜靜坐著。
她偶爾會對路過的孩子說:「如果有一天你聽見火車聲,記得帶上一盞燈。那是通往更遠早晨的通行證。」
孩子問她:「那裡真的有太陽嗎?」
她微笑:「有,而且永不落日。」
風從河面吹過,霧緩緩升起,遠方傳來若有若無的汽笛聲。
那聲音像夢,又像一列從黑夜駛向黎明的火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