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半吊子,找死嗎?」他橫鏢在手,傲然的質問。
雙方對峙,氣氛在一片血腥氣中凝肅得像要凍成冰,柳泊舟雙眼赤紅,氣態中已不見方才的怯懦,取而代之的則是沖天的怒火。
他居然敢!他居然敢當著這麼多人、當著自己的面辱罵皇爺!他怎麼可以!「收回你的話,跟皇爺磕頭謝罪!」柳泊舟頭一次在北闇門中發出如此大的聲音,已方的人受到影響士氣大振,也跟著吆喝起來。
鉞硫貝的私兵全因得到他的救助才得以站在此處,親耳聽到那番折辱之詞,通通氣得七竅生煙,剛剛的頹勢立刻煙消雲散,巴不得嗜其骨血,同氣連枝的重整態勢,與剛剛亂成一團的模樣判若雲泥。
「笑話!有本事就來!不知感恩圖報的傢伙,讓你苟活這麼多年,現在居然敢對親生父親叫囂!早知如此,當初你生下來後就該立刻摔死!」柳父怒極反笑,沒有任何起手式便飛出數十把毒鏢,從四面八方將柳泊舟的退路堵死,雙方齊齊撲向敵人,誓要讓他們有去無回!
柳泊舟氣得什麼精神創傷全都拋到九霄雲外,不要命的任由毒鏢刺進體內,瘋狗似的殺出一條血路,長聲呼嘯喝令己方人馬動作,軍心一齊上上下下數十名部下的進軍動作立時變得更加凌厲,腳踩著熟悉不已的陣勢,靈活的牽動整體局面,攪亂了原先就不擅集體作戰的北闇門人,像是身入漩渦之中,待得察覺異樣,已經難逃劍網。
柳父被卡在人群中心,施展不開手腳,稍一分神便有飛鏢打來,正對著他的眉心,雖是被夾在人群中,但他居然沒看到出鏢者的動作,且該鏢的走勢驚人的精準,方位又離譜得可以,完全不應該直撲到他眼前,彷彿神出鬼沒的鬼影,誰都沒打中就只往他這打。
但他可不是三兩下就會被撂倒的人物,他空手接下自己的毒鏢,挑釁的朝射出毒鏢的鉞硫貝冷哼,反手將其插進最靠近他的某個倒楣蛋身上。
柳父的皮肉被割開幾分,但並不影響他的動作,血液滴滴答答的濺在地上,但傷害對他這種經過千錘百鍊的殺手來說,小得可憐,他完全沒放在心上。
「你拿我的毒鏢射我?算你有本事能靈活運用,但愚蠢得可以!這可是我家的毒物,你以為這點小傷能對我造成什麼打擊嗎?在那待著,等收拾完這幫小垃圾再去收你這大垃圾!」柳父肌肉繃緊,當空一躍使出千斤墜的身法,震得地面搖動,影響了陣法的流轉,他奪走某人的劍,反手就是海削一氣,柳泊舟盡力保住周圍的人,仍有數人負傷,分不清誰的血在亂噴。
鉞硫貝充耳不聞,負傷的臂膀垂落,烏黑的血液沁至地面,與其它血液匯流一處,細密的泡沫生出淡淡煙霧,但在亂軍吆喝廝殺中無人察覺。
細微的傳音化成一縷小小光團,飛到柳泊舟耳邊說出密令,他愣了一下,便立刻接受,甚至沒有開口詢問原因,只是忠實的執行任務。
「不要自亂陣腳!這幾個臭小子不足為懼!單打獨鬥沒一個能扛場面的!集中火力攻擊能力最差的那區…什麼?!」風聲漸起霧氣越來越大,眼前的人影開始有些模糊,這地區這時節本就常有霧氣出現,北闇門的人都不以為意,看不清對方容貌,單憑氣息與距離判斷便輕易出招,等連連收割了好幾個人頭,才驚覺滾落地面的人頭竟不是敵人的。
北闇門的人七橫八豎的死了大半,而柳泊舟等人早已撤至數丈之外,他們同門互砍竟渾然未覺,還自以為取得了勝利。
「怎麼?引以為傲的感知能力與臨敵經驗…出了差錯?真佩服你們的膽量啊,看不清楚的狀況下還有恃無恐的攻擊,也不怕誤傷同胞?不過也是因為被藥物影響而致,話說回來,你們不必灰心喪志,看看他們的死狀如此…慘烈,你們還是該感到欣慰的,畢竟你們可是人人聞風喪膽的北闇門,對吧?」鉞硫貝鋪墊了這麼久的計畫終於完成,且效果顯著,讓他的心情大好,破天荒的說了一大串,但其間的嘲諷直讓人氣得吐血。
柳父怒目圓睜,上前一步準備怒罵並反擊,卻再也無法挪動半吋,七竅流出赤黑色的血水,四肢至臟腑全都被劇烈的疼痛與麻痺侵蝕,連呼吸都痛。
「藥物…?不可能…我們對毒的抗性…」柳父搖搖欲墜,赤黑色血沫源源不斷的噴湧而出,眼白化為赤紅,所見亦染上腥紅,他甚至聽不清自己的聲音。
鉞硫貝排眾而出,冷傲的行至柳父面前,他眼前已是重重疊疊的幻影,居然分不清哪一個是真人,只是踉蹌又倉促的揮舞手中武器,忽然臂間一空,沉重的東西砸落地面,竟是他的手毫無抵禦能力的被削斷。
「我知道你們對毒物的抗性很高,但那又如何?七八種藥物融合下,我就不信還有制不住你們的東西。」鉞硫貝對著已無反抗餘力的柳父又揮出數劍,他的膝蓋被卸下,斷面直接與土地接觸,不倫不類的跪了下來。
鉞硫貝平靜異常,甚至可以說面無表情,挑劍砍瞎柳父之眼,反手甩出數枚火球,將尚有殘息的北闇門人盡數殺死。
寂靜,死亡帶來的寂靜如此沉重,肅殺的風吹不散滿地血腥。
「七八種…不可能,你撒的那些東西根本不是什麼厲害的毒,當中甚至還有療傷藥,哪裡來的毒…而且你的手下也都沾上了藥粉卻安然無恙,怎麼可能…」柳父像個泡在血泊中的殘破人偶,體內毒血緩慢卻源源不斷的溢散,整個腦袋已經無法正常運轉,卻還在吃力的想著對方如何取勝。
「剛剛就說了,放倒你們的是七八種藥物合併的玩意,看來你已經神智不清了?都要死了,想這些有何用?我的部下沾上藥粉又如何?你以為我沒想過這點嗎?我設的計畫,難道會有這麼愚蠢的疏漏?」鉞硫貝淡淡刺出最後一擊,柳父的喉嚨被捅了個洞穿,卻巧妙的無法立時斃命,只能發出喝喝喝的嘶吼聲詛咒對方,卻連個眼神都得不到。
柳泊舟呆立原地,滿是欽服的望著主君背著光的身影,這場戰鬥說穿了還是靠皇爺一人解決,看似陷入死局卻能瞬間扭轉頹勢,驚險卻高明!想到來時大家吃過的避毒丸,原來是早有佈局!皇爺究竟能看到幾步遠的局面啊?
他眼冒星星的望著崇拜之人,亢奮得不知從何開口,其他人也露出差不多的神情,鉞硫貝一時竟不知該作何反應,清清喉嚨不太自然的咳了兩聲。
「…看清楚地上的血陣,那是用來延滯敵人行動的東西,你們在廝殺時我用它來鎖定敵人,然後趁隙將藏在血中的最後一味藥刺進他們體內,引發連環效應讓他們的知覺感官失衡,接著成功讓他們互相廝殺…」鉞硫貝指著亂糟糟的地面,隱約可見滿地狼藉中不知何時被劃出的赤色蛛網紋樣,莫名其妙的開始解說計畫布置,場面有些古怪,違和得甚至有些好笑。
絕對不是因為尷尬到不知如何處理那些崇拜眼神,才在說這些的,絕對不是。
但顯然這些嚴肅的解說沒能轉移眾人的注意力,頂著無數尊崇的目光,鉞硫貝依舊倍感棘手,但只能硬著頭皮繼續撐場面。
「…搞明白重點在哪了?」他努力嚴肅的問。
「明白,皇爺布局大膽縝密,天下無人能出其右!」柳泊舟朗聲道,餘人也跟著大聲附和,歡呼聲在此地突兀的迴盪,但亢奮中的少年們根本不理。
…不對!不是這個意思!沒人要你們逢迎拍馬屁!某人心累的暗自扶額。
但多說只是更增尷尬,他只好佯裝無事,簡單收拾了下便啟程回府,少年們興致高昂的在前走動,柳泊舟則一如既往的像隻忠犬,乖順的跟在主君旁邊。
遠方的夕陽緩緩落下,光影映在柳泊舟年少的臉上,不知為何看著年紀小了幾分,算來他已經跟在自己身邊八年,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只會哭的孩子了。
「…今天雖然結局尚可,但帶兵作戰一事還需多多加強,不可輕易被人打擊心靈,臨敵時那樣只會造成危險,你知道當初遲滯下令差點讓死傷更重嗎?被人折辱就當石像,要是他沒罵到我頭上,你豈不是站在那等死?」鉞硫貝對於自己明明沒有成婚,卻不知何時用起老父親口吻說話這點有些無奈,難道這就是未老先衰的開始?
事實上是他想多了,他那張冷峻的臉與語氣,說出的話依然不脫離上對下的命令語調,弄得柳泊舟整個人緊繃起來,當場叩首請罪。
又不對勁了,到底該怎麼拿捏語調才好?鉞硫貝不為人知的苦惱著。
「…你起來,總之以後若有人言語相辱,就當作那人在罵我,必須像今天一樣做出反擊,聽明白了?」他捏著眉心無奈交代。
柳泊舟呆呆的望著對方,不知為何又熱淚盈眶起來,重重點頭。
幼時從來沒有人對他像對個人,要不是皇爺當初救他回府,讓他留在皇爺府、讓他跟著溫家人一起生活…只怕他到死前都不知人世有溫情存在,北闇門是他曾經的家,也是他永遠的惡夢,可從今以後…不管是那些當年的夢魘,還是悲愴的幼年時代,都將如煙塵一般消散。
就算重複很多次了還是要說,一輩子被人救了兩回,第二次之前還沒能保住對方珍重之人,這樣的恩情即使萬死都不足以回報,柳泊舟在心裡重複又重複銘刻在骨血中的誓言,發誓此生只追隨他一人,即使鮮血流乾也在所不惜。
此生路只有一條,那就是用生命去追隨眼前的人,絕不反悔。
夕陽的餘暉照映在眾人身上,預示著血色的將來,此刻卻無人感到畏怯。
戰鼓聲將要響起,誰是誰非天下將落誰人之手,對柳泊舟而言一點也不重要。
他的主君,永遠只有這個人。
「皇爺,我定將所有奉獻給您,就是要我的命也在所不惜。」柳泊舟鄭重道。
「…我殺了你哥,現在還殺了你爹跟同族,你不悔?」鉞硫貝看他眼眶仍泛著紅,以為他雖被虐待多年,終是顧及血脈之情而哀戚,有些遲疑的問。
「既然他們不當我是親屬,我也不願再掛念於此,我的血只為您一人而流,即使心臟失去跳動,即使魂魄殘缺,也只願追隨在您身後,永世不悔。」柳泊舟抹去淚痕,毅然決然的望著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神明,朗聲說道。
帶著血腥氣味的風中隱隱傳來飄渺的呼號,也不知是誰人迷茫的魂魄在哭泣,最終仍向遠方飄盪而離,頃刻間又成一場空虛的殘曲。
時至今日,柳泊舟終於擺脫了往日的陰霾,像是毛蟲蛻變成蝶,將要翱翔在廣闊的天地間,成了足以頂天立地的大人。
鉞硫貝只覺再說什麼都是多餘,淺淺勾起嘴角露出難能一見的笑容,旋身而行,寬大的衣襬在風中飄揚,背影仍然如此挺立,即使罩上初升的月色,依然在漸漸轉暗的路途上發出屬於他自己的光芒。
柳泊舟昂首望向在雲稍後忽隱忽現的皎皎明月,常舒一口氣後便緊緊跟上,背脊挺得筆直,仿效著前方的人,走在不屈的路上,直直向前。
番外.9筆直的道路--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