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搬來鹽埕路已經五年了。2025 年的台南和別處差不多,只是講台語時,得不時穿插幾句正式日語,避免在公務單位溝通卡住。街角派出所的掛牌寫著「台南市南區警察署」,下方緊接著小字「日本國警察廳直屬」。路人早就習慣了。
清晨六點半,我下樓買咖啡。鹽埕路的空氣一向濕,有種貼著皮膚不願離開的執念。巷口那家舊老式的屋台點著橘色燈,已經營業。老闆永田先生是二戰後留下的第二代,說台語比我還道地。他看見我,照例一句「おはよう、コーヒーでいい?」我點頭,他便熟練地煮起深焙黑咖啡。台南人被日本統治到今日的結果,大概就是這樣的混合語言吧。
我拿著咖啡往前走,走到鹽埕路和金華路口時,看見她站在斑馬線前。麻生美咲。
二十五歲,比大多數從日本回到台灣工作的人更年輕。她是「灣生第三代」,祖父母在台南出生,戰後舉家回德島。她小時候常聽家人說起台南的風、鹽埕的河、夏天的三更夜市,因此念完大學後,便一個人回到這裡,說要找「失而復得的家」。
我們第一次相遇,也是這個路口。那時我正準備過馬路,她卻盯著一個路牌發呆。那牌子寫著「鹽埕路三段」,字體是日本昭和時期的樣式。她好像在看一個遙遠記憶的入口。
「你在找地方嗎?」我問。
她回頭,看了我一眼,像是忽然被從某個世界喚醒。她說了那句我第一次聽她講的台語。
「無啦,我家阿公講過這條路。講這裡一工會變成日本、又變成台灣、然後又變日本……我想說,他講的是真的。」
她的台語有點彆扭,但意外地動聽。
後來我們開始一起吃飯、在鹽埕路散步、討論台南和德島的不同。她說德島的阿波舞讓人想流汗,而台南讓人想流汗後去廟口喝汽水。我說台南的夏天一定比德島濕。她說也許吧,但濕氣裡有家的味道。
感情像是一段被河流推著的路。沒有特別宣布什麼,我們就自然地一起了。鹽埕路兩側的黑松、老聚落、被保留下的日式宿舍群,彷彿都悄悄接納了她這個離鄉又返鄉的女孩。
有時我會看著她在我房間的陽台晾衣服,那姿勢帶著一種我說不上來的安靜。她像是一個終於找到正確時區的人。她說在日本時,總覺得自己活在比家鄉快一步或慢一步的地方。只有台南,讓她覺得時鐘終於和呼吸對上節奏。
但這世界從來不全然按著人的意願運轉。
那天傍晚,我們從鯤鯓港邊騎車回來。風比平常更鹹,天空像浸在深藍墨水裡。回到鹽埕路時,她忽然握住我的手。
「我今天收到一封信。」她說。
我問什麼信,她卻沒有馬上回答,只是低頭。
她把信封遞給我,上面印著一行字——
「日本國 緊急通知」。
她的聲音在昏黃路燈下有點顫,像風裡的紙片。
「我……可能不能繼續留在台南了。」
她只說到這裡。
那晚的鹽埕路比平常安靜,彷彿整條街都在等她說出下一句。但她沒有說,我也無法逼她。她眼裡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深色,像是某種歷史在她體內慢慢浮現。
我們站在路口,像兩個被時代分岔口推擠的人。
她的手很冰,我的心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