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角:陳若嵐
時間:2024年,夏
辦公室的冷氣開得很強,但我心裡的燥熱卻一點也沒降下來。桌上堆滿了像垃圾一樣的履歷表。這是《星週刊》今年的第三輪面試。我看著眼前這個穿著過季套裝、妝容精緻得像要去參加選美而不是跑新聞的女孩,手裡的鋼筆不耐煩地敲擊著桌面。
「噠、噠、噠。」
這聲音在安靜的會議室裡像是一種倒數計時的催命符。
「所以,妳覺得時尚版最重要的是什麼?」我冷冷地問,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是……是品味?還有……追逐潮流?」女孩結結巴巴地回答,眼神飄忽。
我嘆了口氣,合上她的履歷,隨手扔進了左邊那疊高高的「淘汰區」。
「出去。」
「啊?可是我……」
「我說出去。」我抬起頭,眼神銳利如刀,「聽不懂中文嗎?下一位。」
女孩紅著眼眶跑了出去。我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對著旁邊的人事主管冷笑:「這就是你們篩選出來的『菁英』?一個個光鮮亮麗,腦子裡卻全是稻草。我要的是能跑社會線的狼,不是來這裡走秀的花瓶!」
人事主管擦了擦汗:「總編,後面還有一個……不過這個有點……」
「有點什麼?」
「有點……土。而且學歷也不是頂尖的,但筆試成績很高。」
「叫進來。」
我端起冷掉的咖啡喝了一口,苦澀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就像我那段剛結束不久、充滿了背叛與算計的婚姻。那時候的我,剛從那場爛透了的離婚官司裡脫身,像一隻受了傷卻依然齜牙咧嘴的母獅子。我對這個世界充滿了敵意,對人性充滿了懷疑,尤其是對那種看起來軟弱無能的人,我有著生理性的厭惡。
因為軟弱,就會被吃掉。這是我用血淚換來的教訓。
門被推開了。
進來的是一個瘦小的身影。
她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白襯衫,稍微有點大,顯得她整個人更加單薄。下身是一條規規矩矩的黑褲子,腳上踩著一雙樣式老舊的平底鞋。頭髮紮成一個低馬尾,鼻樑上架著一副厚重的黑框眼鏡,幾乎遮住了半張臉。
她抱著公事包,站在門口,縮著肩膀,像是一隻誤闖入狼群的小兔子。
「各……各位考官好……」
她的聲音很小,細若蚊蠅,還帶著明顯的顫抖。我皺了皺眉。這聲音,聽得我心煩。
「大聲點。」我冷冷地說道,「沒吃飯嗎?」
她嚇了一跳,整個人猛地一抖,手裡的公事包差點掉在地上。
「對、對不起!」她慌亂地鞠了個躬,聲音稍微大了一點,但還是抖得厲害,「我叫宋星冉……我是應屆畢業生……」
我看著她這副唯唯諾諾的樣子,心裡的失望達到了頂點。這就是筆試第一?開什麼玩笑。這種性格去跑社會線?恐怕連受訪者的大門都還沒敲開,就被保全嚇哭了吧。
「宋小姐。」我打斷了她的自我介紹,身體後仰,靠在椅背上,用一種極盡刻薄的語氣審視著她,
「妳知道這裡是哪裡嗎?這裡是《星週刊》,是戰場。我們每天要面對的是流氓、政客、還有各種不想讓我們知道真相的人渣。」
我伸手指了指門口:
「妳看看妳自己。連跟我說話都在發抖,妳憑什麼覺得妳能勝任這份工作?妳以為新聞是靠在辦公室裡打打字就能寫出來的嗎?」
我的聲音不自覺地提高,帶著那段時間特有的戾氣。
「砰!」
我將手裡的咖啡杯重重地放在桌上。
「啊!」
宋星冉發出了一聲短促的驚叫,像是被踩到了尾巴。她下意識地摀住耳朵,身體蜷縮了一下,臉色瞬間慘白,眼裡充滿了驚恐。那種恐懼,不是裝出來的。那是生理性的、無法控制的恐懼。我看著她這副沒用的樣子,心裡最後一絲耐心也耗盡了。
「太吵了?」我譏諷道,「如果連這點聲音都受不了,妳還是回家找媽媽吧。我們這裡不缺受氣包。」
「下一位。」
我低下頭,準備在她的履歷表上畫個大大的叉。
然而,她沒有動。那種死寂的沉默讓我有些意外。我抬起頭,看見她依然站在那裡。雖然雙腿在打顫,雖然眼眶裡已經蓄滿了淚水,但她的腳就像生了根一樣,死死地釘在原地。
「還不走?」我挑眉。
「我不走。」
她開口了。聲音依然在抖,卻帶著一股莫名的倔強。她深吸一口氣,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從公事包裡掏出了一疊厚厚的文件,雙手顫抖著遞到我面前。
「陳總編……我知道我很膽小,我也知道我很怕吵……」
她抬起頭,那雙躲在厚重鏡片後的眼睛,第一次直視著我。在那一瞬間,我愣住了。那是一雙什麼樣的眼睛啊?
清澈、濕潤,像是一隻受驚的小鹿。但在那層恐懼的水光之下,卻燃燒著一簇微弱卻頑強的火苗。那是一種即使害怕到了極點,也不願意退縮、不願意認輸的眼神。
「但是……我很會寫。」
她把那疊文件往前推了推,聲音哽咽卻堅定:
「請您……看一下我的稿子。只要看一眼就好。」
我鬼使神差地接過了那疊紙。最上面的一篇,標題是《沈默的尖叫:偏鄉兒童的校園霸凌實錄》。
我原本只是想隨便掃兩眼就打發她走。但是,當我的目光落在第一行字上時,我就再也移不開了。
文字。
犀利、精準、冷酷得近乎殘忍的文字。
這篇文章裡沒有華麗的修辭,沒有無病呻吟的感慨。她用一種外科手術般精準的筆觸,剖開了那個黑暗角落裡的膿瘡。她描寫那些孩子眼神裡的絕望,描寫施暴者無知的殘忍,描寫旁觀者冷漠的默許。
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把尖刀,紮進讀者的心裡。
這文筆……太老練了。完全不像是一個剛畢業的大學生寫出來的,倒像是一個在社會底層摸爬滾打多年、看透了世態炎涼的老記者。
我翻了一頁,又翻了一頁。
我看到她在註腳裡寫著採訪過程:為了拿到這些素材,她在那個村子裡蹲點了一個小時,被狗追過,被村民罵過,甚至為了保護一個孩子而被石頭砸傷了額頭。
我抬起頭,重新審視著眼前這個女孩。她還在發抖。因為剛才的大聲斥責,她的臉色依然蒼白。但我看著她,視線卻逐漸變得模糊。在那張稚嫩、恐懼的臉龐上,我彷彿看到了另一個影子。那個影子,留著俐落的短髮,穿著廉價的牛仔褲,眼神裡帶著同樣的倔強和不甘。
那是十年前的我。那時候的我,還不是現在這個雷厲風行的「女魔頭」。那時候,我也剛經歷了人生的崩塌。
我記得那個雨夜,我拿著那張簽了字的離婚協議書,站在報社的樓下,渾身濕透,冷得發抖。那時候的我,也很怕。怕未來,怕孤獨,怕別人的指指點點,怕再也站不起來。我也曾像她一樣,面對總編的質疑,嚇得連話都說不清楚。
但我心裡有一團火。那團火告訴我: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就這樣爛在泥裡,我要爬起來,我要讓那些看不起我的人都閉嘴。所以我拚命地寫。我把所有的憤怒、委屈、痛苦,全部化作文字。我的筆越來越鋒利,我的心越來越硬,直到我把自己武裝成現在這個無堅不摧的陳若嵐。
我看著宋星冉。
我看著她那雙雖然害怕、卻依然死死盯著我的眼睛。那眼神裡的堅韌,那種「即便我怕得要死,我也要去做」的勇氣……
跟我當初一模一樣。這不是軟弱。這是在恐懼中生長出來的、最真實的勇敢。
「妳知道嗎?」我合上稿子,聲音不再那麼尖銳,而是變得低沈了一些。
「妳這篇文章,寫得很痛。」宋星冉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我會這麼說。
「很痛,是因為妳把自己的傷口也寫進去了。」我看著她,「妳很敏感。妳能感受到別人的痛苦,並且把它放大十倍寫出來。」
「這是一種天賦,也是一種詛咒。」
我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她下意識地想要後退,但我伸出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怕我嗎?」我問。
「……怕。」她誠實地點頭,眼淚又掉了下來。
「怕就對了。」我笑了。這是我今天第一次露出笑容。
「因為這個世界很可怕。比我可怕一百倍。」
我從桌上拿起我的鋼筆,那是象徵著總編權力的筆。
「宋星冉。」我叫她的名字。
「妳是一隻兔子。一隻膽小、敏感、容易受傷的兔子。」
看著她黯淡下去的眼神,我話鋒一轉:
「但是,這隻兔子的牙齒,比狼還利。」
「妳的文字就是妳的獠牙。只要給妳機會,妳能咬死獅子。」
我轉身,在那張已經被我判了死刑的履歷表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圈。
「妳被錄取了。」
宋星冉猛地抬起頭,眼睛睜得大大的,滿臉的不敢置信。
「真、真的嗎?」
「我有騙妳的必要嗎?」我把履歷表扔給人事主管,「明天來報到。試用期三個月,轉實習記者一年,如果妳還是這副動不動就哭的樣子,我隨時讓妳滾蛋。」
「是!謝謝總編!謝謝您!」
她激動地鞠躬,眼淚鼻涕一起流,看起來狼狽極了。
「還有。」在她轉身要走的時候,我叫住了她。
「去買套像樣的衣服。還有,把頭髮剪一剪,眼鏡換掉。」
我雙手抱胸,恢復了那副高傲的女王模樣,
「既然進了我的狼群,就別一副好欺負的樣子。我陳若嵐帶出來的人,就算是兔子,也得是會吃人的流氓兔。」
宋星冉破涕為笑,用力地點了點頭:「我知道了!若嵐姐!」
看著她抱著公事包歡快跑出去的背影,我重新坐回椅子上。窗外的陽光有些刺眼。我摸了摸自己的臉頰。那裡已經很久沒有過這種……彷彿看到了希望的感覺了。
或許,這就是傳承吧。我在這隻雛鳥身上,看到了曾經的自己。而這一次,我想親手為她撐起一片天,看看她能飛多高。
看看這隻膽小的兔子,最後能不能變成和我一樣,或者比我更強大的……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