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分享]。我與親人┃琦君文學獎二等獎

我與親人

海峽兩岸第四屆琦君文學獎二等獎

那是個隨處可聞的氣味，只需一把打火機，便可信手拈來的氣味，我皺了皺眉，更快步走向對我招手的父親，結實的大手接過我手中沉甸甸的書袋，略顯笨拙的轉身走向回家的路，「今天特別重呢!要好好加油，知道嗎?」有些佝僂的背影讓我驚覺，老了，歷經人生風風雨雨的父親，也老了。那刺鼻又熟悉的味道竄入鼻腔，在瀰漫著菸味的白煙中，喚起了那久遠卻熟悉的記憶。

我是家中的么女，與姊姊年紀差了一輪，也因為是家族中最小的孩子，受到很多長輩的的關心，讓我有如溫室花朵般的不懂現實的困難，讓我變得有些任性。從小，我就不聽母親的話，在父親打拚事業之餘，還讓他勞心傷神，讓他牽掛。父親似乎有著用不完的耐心及溫柔，鬧脾氣不肯乖乖吃飯的時候，父親總是先用小湯匙吹涼飯菜，柔柔的哄著任性的小女孩；在小女孩哭喪著臉的時候，總會被一雙溫暖的手一把抱起，在空中轉圈圈，轉啊轉，轉啊轉，轉去了不開心的小臉，轉來了驚喜的尖叫跟格格的笑聲。每天夜裡，挨在父親身旁，總有一股淡淡的刺鼻味，有些難聞，但伴隨著父親穩定均勻的呼吸，有著一種父親陪伴著我的安全感，我就呼呼地睡著了，小小的手緊握大大的手，安全的覺得天塌下來都無所謂。

吞雲吐霧，煙霧裊裊，慢慢由兩指之間擴散在空氣裡，「爸爸好臭!」掙脫父親懷抱，搖搖父親的手：「老師說抽菸不好，爸爸不要抽菸!爸爸我們來玩飛高高!」父親只是淺淺的笑，眼神裡不像從前散發著愉悅，沒有言語，也沒有給我飛高高，只是轉身離去，手上，沒有停止。為什麼父親不陪我玩?小小的我只顧著埋怨，耍著脾氣故意和父親鬧彆扭，小小的腦袋從來沒有想過，為我扛天的巨人，有一天也會變老，有一天也可能離我而去……

「爸爸的肺長了一顆小石頭，如果是好石頭，就要拿出來，如果是壞石頭……可能……可能……」夜裡，母親在我面前泣不成聲，小小的我沒有完全搞清楚狀況，但我知道事情很嚴重很嚴重，我的巨人，可能會倒下……小小的面龐不知何時變得濕答答的，此刻縈繞在房裡的淡淡菸味，無疑是最大的諷刺。潔白的椅子，刺痛我的眼睛，雙手緊握，每分每秒都是折磨，刺鼻的藥水味不停刺激我的眼鼻，眼淚就這樣滾了下來，母親向我走來，摸摸我的頭然後蹲下望進我眼中：「檢查報告出來了，是好石頭，可是還是要動手術摘除，手術萬一有個感染有個併發症……」話還沒講完，眼眶又紅了，我只能輕輕拍拍母親的手，此刻的我又能做什麼呢……?

開刀日當天，我要上學，爸爸堅持我不能請假，「這段時間，你要聽媽媽的話，在學校不能和同學吵架，知道嗎?」「嗯……」緩緩垂下頭，如果我乖乖聽話，爸爸是不是就會沒事呢……?如果爸爸可以繼續當我的巨人，我願意每天乖乖吃飯，乖乖聽媽媽的話，不再鬧脾氣讓父母傷腦筋……只要我的巨人沒事，我什麼都願意!病房門關上的剎那，我看到昔日慈祥堅毅的臉龐有層淡淡的陰霾，輕輕闔上的眼皮，嘴裡呢喃著：「要乖。」餘音隨著房門的闔上傳到腦海中，傳到心中……重重的一擊，雙腿癱軟在地，我是多麼不會為人想，給年邁的父母如此的壓力，只因為我自私的個性。在與病魔的抗衡中，父親……一直掛心著我啊!

漸漸長大後，才知道，原來父親身體檢查發現自己長期抽菸導致肺部有結石後，並沒有立刻停止，因為一停止，想當然爾就會有人詢問，爸爸不想讓其他人知道，也不想讓我發現，明知道自己的身體越來越差卻硬著頭皮繼續傷害自己，一吞一吐中，隱藏了多少害怕多少惶恐，組成白煙的是多少的不願與懊悔。手術完後的一夜，想到廚房喝杯水的我，意外的看到父親獨自坐在暈黃燈光下，輕輕摸著手術線，表情很嚴肅，似乎在進行什麼重大的決定，暖黃燈光的氛圍，微微消瘦的側臉，我知道，我的巨人，仍為了我，為了這個家，頂天立地。

沒有貼戒菸的標語，沒有信誓旦旦地向大家宣示，父親一咬牙，把十幾年的抽菸習慣給戒了。靜靜地默默地，像他一如往常的低調作風，不誇大不鬧得沸沸揚揚，只是做好自己給自己的承諾。「我不懂，為什麼人家說菸戒不掉，只是有沒有心的問題吧!如果有心，有什麼事不可能?」父親的話撼動了我，他在一朝之間改掉十幾年的積習，他用自身例子默默告訴我這個人生的大道理。

時間遞嬗，轉瞬間我也長大了，成長路上至今經過不少挫折，父親的道理有時候會被時間塵埃掩蓋，但總在我快支撐不住的時候，頑強地浮現心頭，就像父親不願屈於病魔的堅毅一樣。「在想什麼呢?快走吧!太陽要下山了呢!」跑上前，拿回自己的書袋，將手塞進原本提著袋子的手，在父親還來不及反應之時：「走吧!太陽要下山了呢!」淺淺的微笑無聲綻放，橘黃的夕陽拉長了影子，在父親厚實的手中，好似又回到小時候，小小的手緊緊握著大大的手，雖然因為傷口，父親不能再給我飛高高，但是父親用自身的故事帶我飛向一個更高的，充滿希望的未來，因為有「心」，沒有什麼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