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少爺。」
夏春秋怔了怔,很久沒聽見有人這麼叫他,回頭發現是少數還能留在公司的舊部屬。
「陳叔?」夏春秋遲疑了會兒,才開口招呼。
他知道陳叔沒走是因為他是舅媽唯一的弟弟,他雖然不喜歡舅舅,但是他一直記得溫柔婉約的舅媽。
個性忠厚老實的陳叔對他一向很好,但自從奶奶死後,陳叔就被調到樓下的辦公室,他們幾乎見不到面。
會被隔離是因為陳叔對奶奶很忠心,而舅舅又無法趕人走的緣故吧。
雖然在同一個公司工作,但是夏春秋對於從奶奶死後就沒見著這個員工也感到十分不可思議,到底舅舅是怎麼把人藏起來的?用什麼方法把時間錯開讓他見不到那些老員工?
「有好幾年沒見了。」夏春秋難得的展開微笑,他記得奶奶過世前,陳叔總是疼惜他不能出門,每天給他帶書、影片或是各地名產、零食。他房裡書櫃滿滿的書有大半都是陳叔買給他的。
「整十年了,老太太走後就沒見過了。」陳叔的神情看起來像是在苦笑。
似乎一下子也找不出話題來,而陳叔一臉欲言又止的樣子,夏春秋嘆了口氣,「陳叔想說什麼嗎?」
「我很抱歉。」陳叔的表情有些不安或者是尷尬,「老太太走後,我就沒有來看你了。」
夏春秋笑了笑,「我明白的,陳叔,我也不想你在舅舅面前不好做人,您不用介意我。」
陳叔的神情看起來有點難過,他微微點頭,然後四周看了下,才遲疑再開口,「小少爺,我有件事……想告訴您。」
夏春秋心想看來不是偶遇,陳叔是特地來找他的。
見夏春秋沒什麼反應,陳叔接著說道:「本來不是我該管的,可是我實在看不下去。」
陳叔的表情十分苦惱,在夏春秋想開口叫他不要說之前,他突然抬頭說道:「小少爺記得屏東那所學校嗎?」
夏春秋想了會兒,他們家相關的機關或企業非常多,他幾乎沒關心過家裡的產業,但是那座學校他不可能忘記。「您是說奶奶在冬海十歲那年蓋的學校?」
「是是是,就是那所。」陳叔用力點頭,看起來有些激動,「那所學校是老太太花了很多時間跟精力去經營的!」
「學校怎麼了嗎?」夏春秋有些疑惑,心裡有著不好的預感。
「那所學校……」陳叔話沒說完,夏春秋揚起手阻止他。
「陳叔你快走吧,舅舅回來了。」夏春秋回頭看著電梯,發亮的數字慢慢的昇高。
陳叔順著夏春秋的視線看著電梯,馬上驚慌起來。「啊、是、是,那我……」
但是看著夏春秋的模樣,卻又靜了下來,「您跟老太太真像。」
陳叔望著電梯,有點懷念的開口,「她以前也常常這樣,看著電梯就知誰來了。」
夏春秋苦笑說道:「陳叔,別懷念了,再不走被舅舅看到就麻煩了。」
「是、是是,馬上走。」陳叔轉身打開太平門,臨出門前又回頭望著夏春秋,「小少爺……學校的事您會處理嗎?」
夏春秋望著陳叔期待的眼神,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說實話他一點也不想知道學校怎麼樣了,他完全不想知道舅舅到底做了什麼事。
「陳叔希望我怎麼做?」夏春秋反問。
陳叔看著他半晌,心裡也清楚夏春秋的狀況,突然垂下的肩膀和神情讓他一下子像老了五歲,「小少爺也辛苦了。」
最後只說了這一句,在電梯門打開前關上太平門。
夏春秋站在電梯口,轉頭剛好遇上從電梯出來的葉致浩。「你站在這裡幹嘛?」
「我忘了東西,本來想上樓拿,現在懶得拿了。」夏春秋隨口編了個理由就走回辦公室。
「春秋,最近杜家槐愔常常來。」葉致浩突然問他。
「嗯。」夏春秋隨口應了聲,並沒有打算回答葉致浩的樣子。
「你們不是十年沒見了嗎?他突然來幹嘛?」葉致浩皺起眉繼續發問。「你該不會一直跟杜家有往來吧?」
夏春秋回頭望了葉致浩一眼,語氣平淡的說道:「我整天都待在這裡,用什麼時間跟杜家人往來,難不成有人上門舅舅會不知道?」
葉致浩愣了愣,的確是這樣,夏春秋從不出門,除了星期六日以外的時間都待在辦公室,樓下的守衛也每天回報有哪些人來訪,他知道他們收留了個男孩子,但是人是冬海帶回來的,所以他也沒多說什麼。
「咳,我只是關心一下,你也知道杜家人跟我們走的是不同路,尤其是槐愔那個孩子,還是少往來的好。」葉致浩清了清喉嚨,隨口找了個理由解釋。
「腳長在他身上,他愛來就來,我也管不住他,不然舅舅叫樓下守衛擋著他好了。」夏春秋說完就走進辦公室。
葉致浩一陣氣結,要是能擋得杜槐愔的話,他就不用跟他廢話了。
「對了,舅舅。」夏春秋走進辦公室前,突然回頭望向葉致浩問道:「你記得我們屏東的學校嗎?」
葉致浩愣了愣,臉上神情瞬間帶著驚慌,「不、不太記得了,最近沒注意,你問學校幹嘛?」
夏春秋停頓了會兒,像是在觀察他的反應,「昨天跟冬海聊起學校的事,有點懷念所以問一下。」
「是、是這樣呀,學校好的很,不用擔心。」葉致浩勉強笑笑。
「嗯。」夏春秋應了聲,別有涵意的開口說道:「學校是冬海十歲那年蓋的,對家裡來說意義重大,冬海下個月也許會抽空去看看學校。」
「是這樣嗎?這樣很好,哈哈哈哈……」葉致浩的笑容不太自然,轉移話題般說道:「待會就有客人來了,你先準備一下吧,我去忙了。」
說完逃跑似的離開,夏春秋看著他的背影,十年來舅舅蒼老許多,他向來是個現實重利的人,但是從前還有著樸實肯幹的個性,到底是什麼時候變成只要有利可圖就六親不認的個性?
或許這是自己縱容出來的,是自己讓舅舅有機會變成這種人的,但是他不知道自己能怎麼做,除了冬海以外,舅舅是家裡唯一的親人了,他又能怎麼做?
夏春秋關上辦公室的門,隔絕門外的一切苦惱。才坐下來而已,啪的一聲,那個文件夾摔在他面前。
「妳要我說幾次,我不看就是不看!」夏春秋怒吼著。
但這次似乎沒那麼好解決,那個文件夾突然自己翻開來,裡面的照片一張一張全散落在桌上。
滿滿的,一張一張都是葉致浩的照片,從各種不可思議的角度拍下來的相片到底是怎麼拍的,他不用問也知道。
他最不想看到的就是這些東西。
他不想知道,最應該站在他這邊的親人,卻是背叛他的人。
而照片上每一個跟葉致浩談話的人,都是他當面拒絕過的客人,他也想過為什麼自己都已經當面拒絕了的客人,舅舅還是一一為他們說情,強硬要求自己繼續接他們的生意,從他接過手的支票、珠寶、古董,他終於能夠理解為什麼,卻不由自主的笑了出來。
原來……終究也不過就是錢。
看著那些支票的金額,他不知道該感嘆自己有那個價值,或是去想像他舅舅要那麼多錢用來做什麼?
他深吸了口氣,臉上的苦笑凝結在繼續飄在他面前的最後那幾張照片,他認得那幾張地契。
原來值錢的不是學校,是地。
如果是自己就算了,連對家裡義意重大的學校,在舅舅眼裡也只不過是以錢來衡量的東西嗎?
夏春秋只感到無力,不止悲哀而且沮喪。
「……然後呢?妳想要我做什麼?」夏春秋用力把落在桌面上的照片全部掃開。「要我趕走舅舅嗎?然後呢?趕走他公司就有救嗎?!」
四週一片寂靜,除了他自己不停壓抑的呼吸聲,這種寂靜已經把他逼近極限,「妳到底要我怎麼做妳才甘心?」
夏春秋覺得腦子像要炸開來,痛苦和悲傷全部攪成一團,讓他無法呼吸,但他卻無法發洩,他連一滴眼淚也掉不出來。
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他用力深呼吸想讓自己平靜下來卻做不到。
……冬海……我已經受不了了……我已經…不行了……
夏春秋抬起頭,沒有再看那些照片一眼,直直走出他辦公室,反正沒有人會問,沒有人會關心,沒有人在意他會走到哪裡去。
頭一次,他獨自進了電梯卻按著下樓。
頭一次,他獨自走出公司大門。
迎面而來的是各種巨大煩雜的聲音,一時之間分不出是實際上聽見的,還是直接傳進他心裡的。
你只要忽視那些聲音就可以了,我做得到你也可以。
槐愔這麼說過,但是他知道自己做不到,他沒有辦法忽視那些聲音,沒有辦法不去傾聽。
於是他一直害怕走出他生活的那棟樓。但現在那些巨浪一般湧來的巨大聲響,卻能沖淡他腦子裡的一片混亂。
如果這些痛苦和悲傷能讓他的腦子炸開,那他寧願讓那別人的痛苦塞爆他的腦,而不是接受家人背叛而他卻孤立無援的事實。
夏春秋茫然的站在街上,望著往來的路人,聽見各式的煩惱和憂愁,不自覺的邁開腳步。
一步一步的朝前走,沒有目的地,只是想要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