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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銅床(連載)3

    小趙靜安的爹趙大貴壹直做著送水的苦力,得著了送回來的兒子,和留給趙靜安的壹筆銀子,思前想後,決定動用這筆銀子,在城外買了壹口甜水井,做起了水商。
    那年月,井水是全北京唯壹的水源,除了皇宮的用水是每天由皇家車隊從玉泉山運來的泉水之外,尋常百姓要麽是幾戶人家合力挖壹口土井,要麽就是跟水商買水。土井壹般深不過三米,屬地下淺層,水中含堿,味道極苦,稱為苦水。全北京的天然甜水井壹共只有五口,富裕人家才用得起,聚居東交民巷的洋人是其中的用水大戶。趙靜安說得壹口流利的英文,和洋人打起交道來自然親近了許多,又是個孩子,乖巧可愛,很快趙家父子就幾乎壟斷了東交民巷壹帶供水的生意。
    壹車壹車的井水賣出去,壹分壹厘的利潤攢下來,轉眼間就這麽過去了十來年,趙家成了京城裏的殷實之家,趙靜安也長大成人,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可能是因為身體快速發育的那幾年得以有肉類和奶類為主食,成年後的趙靜安比大多數北京孩子的身高高了許多。站在父親的身邊,趙靜安比父親高了兩個頭,不像是父子。這可能就是環境影響基因,發生了突變的例子,這種身材高大的基因後來也遺傳給了趙新民。
    趙大貴給兒子說了門親,說下的是東城錢糧胡同呂老爺家的二姑娘。呂老爺是“裕和”銀號的大東家,趙家經營飲水所獲的銀錢大多在裕和寄存周轉,是裕和的大主顧。呂老爺十分賞識趙靜安,覺得這個後生年輕有為大有前途,而趙家則想著借助裕和的實力,收購更多的水井,雇傭更多的水工,把買賣做到更大。這樣壹來,這樁婚事也就水到渠成、順理成章,再自然不過。
    婚姻是壹種制度,差不多是人類發明的各種復雜的制度中,最容易理解的壹種。婚姻雖然經常伴隨了人們對利益的考慮,特殊的婚姻甚至還包含有權利的勾兌,但婚姻總還是為了壹個最簡單的目的而服務著,就是為了繁衍和生育。但是,這個最簡單的目的卻給趙靜安帶來了巨大的壓力,因為不知何故,自打離開謝菲爾德莊園的那壹天起,趙靜安的男根就再沒能象模象樣的勃起過壹回。
    下等而直接的妓館、上等而優雅的曲班,趙靜安都去試過了。曲班裏的姑娘也各個婀娜妖媚,懂得各種古老的誘惑方法,但她們在趙靜安身上的所有努力都毫無反應,只好勸他去多找幾個名醫,好好看看。得知這個事情的其它客人,就會經常拿來做與姑娘們調笑的談資,妳們看,還是應了老祖宗們的說法吧,這牛高馬大的東西就是不中用吧?趙靜安聽到了這些取笑,但並不惱怒,他心裏清楚,阻隔在他和女人之間的不是身體的疾病,而是心裏那張巨大的銅床。
    趙靜安渴望得到壹張這樣的大銅床,為此尋便京、津各地的商號、洋行。有幾家商號曾答應按他提供的式樣,試著聯系海外的家具公司,看能否特別定制,但最終也是沒了下文。他還委托過壹家熟悉美國業務的洋行,去尋找當年的莊園,他已記不清確切的地址,只告訴他們壹個模模糊糊的大致方位,委托洋行派人去找,並寫了壹封信,說當年的小杉尼已經長大成人,還發了財,對教母和當年的壹切甚是想念等等。
    等到婚期將至,銅床還是杳無音信,趙靜安只好另購了壹張莊重體面的中式雕花木床,做了婚床。
    迎娶的這位呂家的二姑娘,名叫翠喜,大家閨秀,模樣端莊。嫁到趙家後,晚上熄了燈,男人總要在她的雙乳上或親或咬、或撫或弄,直到睡著了還要握著她的乳頭不放。翠喜打小在閨中長大,對於男女房事的全部了解,僅限於出嫁前母親在她耳邊的幾句耳語。母親說,入了洞房男人會爬到妳的身上,妳就由著他,他想幹什麽妳就順著他。開始的時候會把妳弄得很疼,但疼過幾天就好了,天底下的女人都是這麽過來的。
    翠喜記住了母親說的話,入了洞房,男人果真爬到她的身上,還脫光了她的衣裳,在她身上摸了個遍,羞得她緊閉雙眼,緊張的等待著母親告訴她的那個“疼”。 但壹天天過去,沒等到任何的疼,倒是男人的撫弄讓她生發出壹種越來越難以啟齒的癢來。
    有些夜裏,男人剛壹觸碰她的乳房,渾身的皮膚就會立刻緊張到繃得緊緊的,熱氣順著男人的手指在她的身上遊走,灼得她從心裏到身上,到處比螞蟻爬還要煎熬萬分。這時候,她多麽渴望男人除了撫摸,還能再對她做點什麽,哪怕是把她拆成了幾塊她也心甘情願啊!可是,到底希望男人對她做點什麽呢?她也說不大上來。望著握著她的乳房睡熟了的男人,壹夜壹夜,她只能用雙腿夾住柔軟的被子或者枕頭,抵禦著通體的躁熱和渴望。
    這樣的日子沒過多久,城裏就鬧起了義和團。先是山東陸陸續續傳來消息,說越來越多的人練壹種叫“義和拳”的神拳,練好的人能神靈附體刀槍不入。義和團的宗義是“仇教滅洋”,在山東各處驅趕洋人,燒毀教堂。再後來,又聽說義和團從山東進了直隸。當有壹天,管家杜升從天津回來,說在天津城裏也看到了紅布包頭,腰系紅巾,手提大刀的義和團。趙靜安方才感到,事情真的是有點不好了。
    杜升去天津,是趙靜安差遣他赴瑞記洋行送壹張五千兩銀子的銀票。前兩日,趙靜安意外收到壹封天津瑞記洋行的來信,信中詢問,他是否於數年前在瑞記洋行做過壹次特別的委托,委托他們在美國尋找壹個莊園裏的壹張特別的銅床。現在這張特別的銅床已經找到並能購買,如仍需要,請速到瑞記洋行交付定金,貨物不日即可由美國裝箱啟運雲雲。
    原來,當年瑞記洋行的美國采辦接到委托後,確實找到了謝菲爾德莊園,也見到了莊園的主人傑克和凱蒂。謝福恩死後,凱蒂成為了莊園的唯壹繼承人。傑克得知凱蒂是唯壹繼承人之後,開始追求凱蒂。被拋棄的露西小姐悲憤難平,點燃了常與傑克幽會的草料倉。人們猜測露西可能只是想燒掉莊園,宣泄被情人拋棄的憤怒,但幹草燃燒的速度超出了她的預想,拿著火把四處點火的露西,最終沒能從草料倉裏跑出來。
    傑克帶領四處趕來的工人們,奮力撲滅了大火。大火燒毀了草料倉和附近的牛棚,在火場的灰燼裏,工人們找到了露西燒焦蜷縮的屍體。
    傑克擅長養牛,安葬完露西,她向凱蒂許諾,他可以把莊園的牛棚恢復起來,養更多的母牛,母牛可以產更多的牛奶,生更多的小牛,小牛肉可以賣很好的價錢。當瑞記洋行的采辦找上門來的時候,傑克已經接近實現他的夢想,莊園已經改造成周邊縣郡最具規模的牛場。牛圈裏擠滿了準備出欄的小牛,莊園所有的空地都被利用起來,伐倒了樹木,公牛和母牛擠滿了草地和水塘,方圓數裏之外都能聞到空氣中飄蕩著的新鮮牛糞的氣息。
    凱蒂為傑克壹連生下了五個孩子,當她在客廳裏請瑞記洋行的采辦經理喝咖啡的時候,高高隆起的肚子裏正懷著傑克的第六個孩子,皺紋已經爬滿了她的眼角,脂肪堆出了松弛的下巴和肥厚的脖頸,時光已奪走了她所有的美麗。凱蒂抹著眼淚看完了趙靜安的來信,她說她記得小杉尼,她說這讓她想起了過去很多美好的時光。
    傑克壹頭的金發也已經開始謝頂,牛仔褲的腰圍增大了壹次又壹次。傑克也說記得這個小杉尼,為他在中國發了財感到高興。他把采辦領到二樓的臥室,參觀了那張獨壹無二的銅床,他告訴采辦,在這張床上他已經讓凱蒂生了五個孩子,各個像小牛壹樣健壯,現在第六個也快生了,他可不想把這張大床讓給壹個中國的小財主。
    傑克介紹這壹切的時候,他的五個孩子正瘋狂的在樓道裏追打,臥室的地板和大銅床上已經不太白的床單,沾滿了孩子們的鞋印,和用作打鬧玩具的餵牛的草料,樓下則傳來打翻器皿的聲響,和凱蒂充滿絕望的呼喊。
    大概過了兩、三年之後,這位采辦坐在華爾街上壹個臨街的辦公室裏,瀏覽當天報紙上的股市新聞,傑克敲響了他的大門。
    凱蒂的前夫謝福恩的兄弟邁克爾,是華爾街上經營得不錯的股票經紀人,傑克養牛賺了些錢,邁克爾推薦他把積蓄投入了美國鐵路的股票。當時美國的鐵路正值方興未艾的黃金時期,不斷延伸的鐵路迅猛的提升著美國的國力,鐵路把北美大陸所有的城市壹個個連接起來,形成了統壹的市場。
    市場自發的追求效率,把資本、物資、人力按最優的方式組織了起來。這個把各種資源組織起來再重新配置的場所,就叫股市。華爾街的每個人都在買賣美國鐵路公司的股票,股價持續上漲,鐵路公司的股票漲到了比金礦還更值錢的地步,漲成了巨大的泡沫。
    傑克不知道這些,跟大多數農民壹樣,他只會養牛,養牛是他的專長,但也成為了他無法超越的邊界。壹種知識的獲得,會成為再獲得其它知識的障礙,這是生活中很容易觀察到的多數人的特點。傑克是養牛的專家,但無法理解股票和這個時代的變化。
    養牛越來越不景氣,鐵路把價格更便宜的牛肉從四面八方運來了紐約,價格下跌,傑克養的小牛賣壹頭虧壹頭,牛奶也經常賣不完,有時候要倒掉河裏。
    鐵路股票的泡沫也開始破滅,暴跌突然而至,而且暴跌接著暴跌,完全沒有止步的跡象,恐慌的氣氛籠罩了華爾街。華爾街的恐慌通過報紙新聞,和持續下跌的股價,把恐慌擴散到了這個國家的各個角落。傑克也慌了神,股市裏有他畢生的積蓄。
    這天他早早趕來華爾街找到了他的股票經紀人,但傾巢之下亦無完卵,邁克爾也正在焦頭爛額之中,毫無辦法。
    “我連給牛買飼料的錢都沒有了。”傑克說。
    “我也沒有辦法了,現在是股災,華爾街也沒有錢了。”邁克爾建議他把母牛賣掉或殺掉。
    從股票經紀人的辦公室出來,茫然的走在華爾街的街道上,人到中年的農場主想著家裏還有6個孩子和壹大群牛嗷嗷待哺,心情黯淡到了極點。他擡頭看到了瑞記洋行的醒目招牌,他想起了那個中國小財主。傑克推開了瑞記洋行的大門。
    “我連給牛買飼料的錢都沒有了。”傑克說。
    “妳應該把母牛賣掉或者殺掉。”采辦經理也同樣建議。
    “不,我不能賣掉或殺掉她們,不不不,我不能那樣做。我需要的是借壹筆錢,繼續養著她們,等別的牛場把母牛都殺完了,我的牛就又值錢了。以前我也經歷過類似的情況,我知道該怎麽辦。”
    “股災了,華爾街也沒錢了,報紙上說昨天還有人跳樓了。”
    “上次您到我家,告訴我小杉尼要買我的那張大銅床,他現在還要買嗎?我現在可以賣給他了。”
    “那太好了,這我完全可以為您效勞。”
    “那您可以、可以,先借我壹點錢嗎?”
    “好吧,說說看,您需要借多少?”
    許多年後,在世界的另壹頭的中學課本上,倒牛奶是用來證明資本主義邪惡本質的著名段落。工人們廣泛失業,沒錢買牛奶,資本家把過剩的牛奶倒掉,而窮苦的工人們則嗷嗷待哺。
    所有的經濟危機只有壹個關鍵詞,沒錢。那時候,全人類的知識領袖都尚未理解貨幣的魔力,尚未理解工人們有錢還是沒錢,其實只是壹種貨幣現象,直到數十年後,出現了壹個名叫凱恩斯的英國人。凱恩斯壹生寫下了幾本改變人類歷史的巨作,但總結下來,無非是石破天驚的大喊了壹聲:“沒錢妳們就趕緊的印啊!”
    凱恩斯建議,當市場沒錢的時候,政府應該積極幹預,把錢印出來,通過政府投資,比如修公路、修鐵路、修免費的公園,把錢註入市場。工人們就有了工作,就有錢買牛奶了,牛奶廠和其它工廠也就不用倒閉了。後來,凱恩斯的門徒們按方抓藥,以貨幣為誘餌,更為皮鞭,誘導和驅趕民眾日夜不息的勞作,生產出了巨大的財富。美國奇跡、日本奇跡、中國奇跡,壹個個無比壯觀的物質堆積,壹個個無比碩大的城市被平地而起的創造了出來。再後來,凱恩斯的門徒們把凱恩斯與愛因斯坦、弗洛伊德並稱為人類認知領域的三大革命。
    在1900年的夏天,需要再過大約50年,凱恩斯才開始書寫人類的歷史,而等到趙新民在鍵盤上敲上幾個加密的數字,就能完成大銅床的拍賣款的支付的時候,則需要再等上100多年。總之,在1900年的夏天,還沒有壹個政府理解經濟現象只是貨幣現象,也還沒有壹個國家會玩弄超發紙幣的遊戲。人們依舊沿襲著用貴金屬衡量商品的價值,以白銀計價,瑞記洋行向趙靜安索要的大銅床的價款高達萬兩之巨。
    這個價格相當於當時的百畝良田,趙靜安壹時湊不齊這麽多的現銀,但這突然的消息還是讓他喜出望外興奮不已,當天即備好了訂金的銀票,交由杜升送去了天津,他想著,不夠的地方總還是可以從其它地方想想辦法,比如跟嶽父大人的銀號拆借。
    1900年的夏天,北京城也開始出現義和團了,明眼人知道,這是朝中溫和的慶親王失勢,而力主排外的端郡王已經掌權的信號。果然沒出幾天,義和團就在城裏各處升起了大旗,設立了壇場,人手壹把大刀,日夜操練,刀鋪裏的刀都被他們買了個幹凈。
    趙靜安曾親眼見過壹個義和團的頭領在壇場當眾弄法,只見他作完揖,口裏念嘮了幾句咒語,舉起拳來請神。壹會兒似乎神靈真附了體,兩眼發直,掄刀亂砍,說也奇怪,照他自己肚子上連砍幾刀,只顯壹道道白印,連皮都沒破。問他請到的是什麽神,他說是孫悟空,隨著就打了壹趟拳。旁邊有懂的人就說,打的倒真是猴拳。
    義和團都是男丁,後又有了紅燈罩,都是些年輕的小姑娘,身穿紅衫紅褲,頭上挽了髻,頭戴紅帽,夜提紅燈,白天拿著壹把紅折扇,連扇墜子都是紅色的。姑娘們如此打扮也算鮮艷,只是臉上的模樣不大好看,全帶了幾分兇氣。紅燈罩修煉時找壹塊幹凈的地方,幾天內便能把法術學成,據說用扇子扇壹扇,就能飛天入地。她們稱她們的首領為“聖母”,直隸總督裕祿還用黃轎子接去款待過壹回。其實,這個“聖母”許多人都見過,原本是運糧船上的壹個船婆而已。
    刀槍不入也好,飛檐走壁也罷,只要是個活人,喝水吃飯這些俗事每天還是難免不了。自打義和團進京第壹天,趙靜安就每天給義和團的各個壇場送去甜水,需要多少就送多少。趙家在城裏開有間澡堂,遇著義和團的人來洗澡概不收費,如果來的還是個頭目,那還要沏上壺好茶,請到單間,叫來手藝最好的師傅,修腳、搓背,伺候到家。義和團的首領大家都叫老師,有幾個老師酒足飯飽後,幾乎天天都到澡堂來泡壹泡,趙靜安很快跟他們熟絡了起來,得到了這幾位“老師”的庇護,趙家少去了許多騷擾。
    其它也常與洋人打交道的人家就沒有趙靜安這麽走運了,只要被義和團的人瞧著不順眼,就會隨時被抄家。家裏不許有任何洋物件,洋燈、洋傘、洋家具,被砸得稀爛,那段時間,滿街上都是被抄家扔出來的木頭塊玻璃屑。先前與洋人有過瓜葛的人,隨便就給抓到祭壇上,義和團裏的大師兄焚上三道表,問問妳是不是好人,表焚後,如果升起,妳就是好人,升不起,就立刻亂刀剃死。趙靜安給東交民巷的洋人們送了多年的水,打了多年的交道,雖然得著庇護躲過了這壹劫,但心有余悸,還是決定安排家眷到鄉下躲避壹陣再說。
    翠喜執意留了下來,她對趙靜安說:“這壹走,家裏壹個女人都沒留下,連給妳做飯洗衣的人都沒有了。再說了,這義和團也好,洋人也好,他們再怎麽打得死去活來,不也得每天吃喝拉撒啊,咱們小心伺候著,也不會把咱們家怎麽著的。”
    趙靜安當然明白翠喜說的在理,他只是納悶,朝廷怎麽能指望象義和團這樣的烏合之眾來與洋人爭鬥呢?他見識過洋人的各種好,想著應該多學著點人家的長處才對,他想,這天下不知要亂到什麽樣子去了。
    六月初,壹個日本公務員和壹個德國公使被義和團打死在北京街頭,洋人的聯合艦隊進攻大沽炮臺,從天津登陸,清廷與洋人正式交起手來。大清政府用皇帝詔書的形式,也就是用最高權力的正式文件的形式,下達了與11個國家同時宣戰的命令。支持宣戰的官員們不可思議的相信,義和團的法術足以幫助政府剿滅洋人的洋槍洋炮。
    【 3 】
    也許民族越古老,其基因裏對遠古的記憶就越深重。義和團的頭領用表演氣功贏得了壹個農業社會最高政權的倚重,壹百多年後,負責修建高速鐵路的鐵道部長,和利用互聯網售賣日用百貨的全民首富,依舊拜了壹個表演空手來蛇、意念移物的表演者為大師。封疆大吏和互聯網首富依舊深深相信,冥冥中,會有壹種不同於西方物理的東方存在,壹旦獲得了這種超自然的力量的庇佑,在充滿不確定的人生中,就能逢兇化吉遇難成祥。
    經過幾代人的教育普及之後,人們都會嘲笑這種現象,稱之為愚昧,但鐵道部長與互聯網首富擁有著超越常人的成功和見識,很難用愚昧來解釋他們所獲得的成功。趙新民把這個特點歸結為遺傳表觀特征,就像眼睛、頭發的顏色,或者像喜悅、悲傷的反應,來自DNA的表達,不受理智的控制。
    趙新民能形成這樣的判斷,不單是來自他的遺傳學知識,還來自他本人的親身體驗。我聽他說起過自己的壹個例子,他說,當他在認知的層面已經完全確信這個世界不存在任何超自然力量的時候,有壹段時間,他仍然會被類似於陰陽五行這套說辭所吸引。他發現這個特點不是他所獨有,在許多已經在研究基因,卻同時迷戀中醫中藥的研究者身上同時存在,而且不分年齡、學歷,這其實不是愚昧,而是來自DNA,來自個人對其族群身份的認同。
    族群身份認同在政治上有著巨大的力量,這個方向的研究壹直是各國的最高機密。當最初的秘密研究開始報告,人類的族群認同確實來自DNA序列裏的某段基因,並大致靶定了這段基因的序列,趙新民就冒險決定,用CRISPR基因編輯技術在自己身上實驗,屏蔽這段基因的表達。實驗非常危險,結果還算走運,實驗人員的計算準確,早期的CRISPR技術雖然有點簡陋,但也準確命中了靶點。這組基因的表達被屏蔽之後,趙新民就再沒有對亂七八糟的陰陽五行有過興趣了,副作用是他同時失去了對族群身份的情感認同。
    趙新民後來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來自理性的驅動了,這使他像壹臺機器壹樣冰冷,失去了世人常視為優點的人情味。這就是跟隨他,或者能跟隨他的人越來越少的原因。
    巴菲特在最鼎盛的時期,壹已之力抵得上華爾街的半條街,麾下控制的企業繳納的所得稅,占到了全美所有企業繳納的企業所得稅的2%,這大概意思是說,巴菲特壹個人占有了全美國能創造財富的資產的2%,但巴菲特壹共只需要雇傭20位雇員。趙新民實際控制的資產比巴菲特的還要龐大許多,雖然各種富豪榜和新聞報道中從未出現過他的名字,而且,趙新民需要雇傭的人手比巴菲特的還要少。實際情況是,趙新民最後的直接雇員只剩下了我壹個。
    大多時候,我和他壹人壹臺大帶寬大儲存的折疊手機,就足以把所有的日常操作給幹完了。當然,主要是他做決定,我只是負責執行輸入各種指令。壹個最初的指令發出去,壹般都會引發壹系列的自動程序跟進執行,規模再龐大的交易,再復雜的交易流程,都可以由這些程序自動執行,不再需要手動幹預。在我年輕時看過的所有教科書,都是說金融是實體經濟的反映,言下之意是說,實體經濟決定著虛擬的金融經濟,但到了趙新民這,我看到的卻是線上虛擬世界的各種龐雜交易,實實在在的決定了線下億萬民眾的勞作、悲喜、福禍。這個普通人壹輩子都接觸不到的線上世界,可能就是科幻小說裏常說的那個平行的世界吧。
    趙新民的冰冷性格並不是身邊的雇員紛紛離去的唯壹原因,看在這麽高的工資的份上,再冰冷的老板其實都可以忍了。真實的原因是,趙新民的思維已經簡化到了近似壹臺計算機的程度,當他在想著壹件事情的時候,就像計算機在運算著壹套程序,旁邊的人如果理解不了他的邏輯,而又不斷發出不相關的動靜,那這個人就會成為趙新民身邊的壹個不折不扣的噪聲源,當他決定不再忍受的時候,這個雇員自然就被解雇了。這個世界上沒有幾個人能擁有像趙新民那樣龐雜的知識結構,助手們理解不了他的邏輯、對接不上他的指令,在所難免。但如果沒有這份自知,又想努力表現自己是在積極工作,那表現越積極,結果就越糟糕。對趙新民來說,那些執行指令的自動程序,比任何壹個助手或雇員,都更能理解他的思想和意圖。而且,有了這些高度智能化的自動程序,其實他也不需要什麽助手了。
    我之所以能留下來,成為最後壹名助手,不是因為我多麽理解他的思想,其實我還做不到擁有他那樣的知識結構。也不是因為我是他身邊壹個安安靜靜的會喘氣的寵物,沒有成為幹擾他的噪聲源,說實話,有過不少時候,我也止不住流露出想在老板面前表現壹下的毛病,發出過不少幼稚的嘮叨。
    我能留下來的原因其實我也不大清楚,只能大致猜測,壹個可能是我也像他壹樣沈默寡言,沒有事情就很少說話,發出的噪音可能還在他能容忍的範圍。二個可能是我願意學習,知識更新的速度可能沒有讓他太失望,這樣幹起活來,還能勉強跟上老板的思路。但到了後來,我感覺到的最大可能是,趙新民是想為他的畢生積累做壹個生物的備份,雖然他從未告訴過這個想法,但我確實感覺到了他在我身上付出的耐心。
    許多時候,那些智能的自動程序在執行的過程中,在壹些重要的節點會停下來,跳出人機交互的界面,需要人工輸入下壹步如何繼續的指令。許多這樣的時候,趙新民就會把我叫到大屏幕前,把這些軟件和程序投射到大屏幕上,壹個壹個的打開來。
    這些軟件大多不是顯示交易行情,而是顯示線下世界的各種實時數據,為交易的決策提供邏輯上的支撐。比如挖掘機的銷量統計,反映的是房地產和政府工程的投資熱度,比如海事衛星跟蹤著的全球海洋上正在航行著的海岬型貨輪的數量,這種型號的貨輪主要運載的貨物是鐵礦石。再比如,各國貨幣的M2(廣義貨幣總量)的實時變化量,趙新民的交易規模如此之大,不得不判斷每次具體的交易,會不會引起某個貨幣當局的警惕。
    趙新民會耐心的講解,如何理解這些數據與正在進行的交易的關系,然後做出交易該往哪個方向發展的決定。講解多次之後,他開始問我,如果是我,我會如何決定。開始的時候,我很誠惶誠恐,這麽巨大的交易,如果做錯了,我10輩子做牛做馬都賠不起。趙新民安撫我說,沒關系,我只想聽聽妳的邏輯,邏輯對了就行。
    “投資不要求每次交易都做對,做對的次數大於失敗的次數就行,所以,到賭場裏下註的是賭博,而開賭場則是壹門投資。”趙新民這樣對我說。
    曾經有個柬埔寨的海濱城市,政府決定開放賭博和色情業合法化。趙新民的監測系統顯示,資金從四面八方持續流向這個城市,這個城市的坐標在顯示器上的顏色越來越紅。當這個城市的投資熱度達到壹個監測值的時候,智能程序自動跳出了壹個建議跟進的操作策略,但需要趙新民手動確認,並決定跟進多大的金額。
    阻擊壹個第三世界的小國,交易的規模對於趙新民來說不是壹個很大的數字,那天他邊蘸著醬油吃著壹份外賣的腸粉,邊隨口告訴了我壹個數字。我把數字輸入程序,並按下了確認鍵。
    當天,在線下的世界,在這個柬埔寨的海濱城市,就開始出現了壹批各種不同身份的人,四處收購土地和房產。跟別的買家不同,這些人不大跟賣家討論價格,而是更多的討論如何盡快成交。
    大概只過了半年時間,迅速走高的地產價格就漲到了壹個泡沫的程度,最初獲利的壹批投資人按著壹般的市場經驗認為風險很大了,他們還給自己的判斷羅列了壹些理由,比如租售比太高了,這個城市不會有更多的人買得起房了等等。這些聰明而又專業的投資人紛紛落袋為安獲利退出,房價也確實進入了壹段時間的滯漲。紛紛賣出的這些人並不知道是誰買走了他們的房子或土地,只是感覺賣出的交易很容易達成,只要掛出出售的信息,就總會有人把它買走。
    大約又過了半年時間,房價又開始漲了,而且越漲越急。當地開電動三輪車的車夫聚在路邊等客的時候,經常多了壹個閑聊的話題,原本壹塊開三輪的誰誰誰,因為買房賺了大錢,已經不再開三輪了。更令人興奮的消息是,來買房的中國人越來越多,剛開始的時候是零散的中國人,三輪車還能接到這些客,拉著他們四處看房,但最近已經接不到這些散客了,因為換成了旅遊大巴,拉著整團整團的中國旅遊團,組團看樓,組團買房。
    中國人的到來,打破了原有購買力不足的邏輯,打開了想象的空間。原本已經獲利離開的賭客又回到了賭桌,並帶來了成倍增長的新賭客。當地銀行的利率不斷上漲,所有的錢都被買房客和房地產公司借走了,借錢的需求還在快速增長,多高的利息都有人敢借,銀行四處找錢,窮於應付。
    那天我正埋頭擦著桌子,手機震動,是智能程序跳出的提示,大概意思是建議啟動資金從柬埔寨撤出的程序,問是否繼續。趙新民沒在房間裏,我從窗戶看出去,看到他帶著頂草帽,正在院子裏修剪雞蛋花的枝丫,花匠緊張的替他扶著梯子。
    趙新民的眼神有點老花了,喜歡戴著壹副看起來像是在路邊攤買來的老花鏡,但老花鏡的鏡片其實是特殊定制的,重要的信息會自動投射到鏡片上,他不會漏過這些信息。我知道他已經和我同時看到了這則信息,就沒有叫他,我猜他應該會停下手裏的活計,查看壹下,並做出決定,但他卻沒有停下手裏的剪刀,依舊哢嚓哢嚓的剪著樹枝。等待了60秒後,自動程序沒有收到人為幹預的指令,自動啟動了下壹步程序。
    在自動程序啟動的同時,柬埔寨的那些銀行開始收到持續匯入的大筆活期存款,銀行又有錢了,他們開足馬力加班加點,把錢貸給那些正排隊等著借錢的人們。房價漲得更快了,幾乎壹天壹個價,讓人們覺得如果當天猶豫沒有買,過壹晚上,第二天就肯定不是這個價,或者是已經被別人買走了。與此同時,市場上開始出現壹批不同身份的賣家,他們比別的賣家更容易協商,只要買家盡快付款,他們甚至還能在價格上打點折扣。房地產市場供需兩旺,成交劇烈放大,還帶動了汽車、餐飲、娛樂、名牌服飾等行業,每個人都能比以前消費更多的商品,壹派繁榮的景象。
    在趙新民的資金全部獲利撤出後,這個城市的繁榮還維持了大半年的時間,我壹度覺得我們撤出得太早了,甚至覺得這套智能程序的算法有誤,或者至少還有很大可優化可改進的空間。雖然那時候在趙新民的監測軟件上,我已經看到這個城市的顏色顯示,已經由劇烈的紅色在快速的變淡,但我那時候還不理解這對線下的世界意味著什麽。
    又過了大概壹年的時間,新聞媒體上陸續看到了這個城市不幸的報道,房價比我們撤出時跌了80%,市區發生了排華的遊行和騷亂,華人的商店和產業被搶劫,而政府出動的軍隊只能保護少數銀行和大公司的大樓。在昔日繁華的海邊風景區,陸續發現壹些自殺者的屍體被沖上沙灘。
    那壹年修剪雞蛋花樹枝,是我幫著趙新民扶梯子,老花匠被辭退了,新的花匠還沒找到合適的。在準備梯子、草帽和園藝剪刀的時候,我們都同時看到了關於這個城市的壹則熱點新聞的推送。趙新民可能覺得那些暴亂的場面和海水浸泡變形的屍體,我看了會有點心理不適。
    他爬上梯子後,壹邊開始修剪,壹邊對我說:“資本並不創造人們的貪婪,它只是迎合和放大了人性中貪婪的那個部分。”
    我沒說什麽,只是扶著梯子,沖他點了點頭,表示我理解了他說的含義。
    趙新民在矽谷擁有壹個數據中心,當然是匿名的。這個數據中心算力非常強大,表面上是壹個慈善信托基金所有,用於壹些非盈利項目的研究,但其實,它所有的算力只用來幹壹件事,就是全網監控有沒有與趙新民相關的信息,搜索的頻率設定為24小時不間斷。計算機的算力全靠電力支撐,這個數據中心的耗電量經常要超過壹個小型發電廠的發電量。
    除了這個數據中心,還有另外兩家外包公司的搜索系統,在執行著同樣的任務,壹家負責搜索境內,壹家負責境外。壹旦出現與趙新民相關的信息,就由他們負責快速處理,線上刪除和屏蔽信息,線下追蹤和消滅信息源。這兩家公司還定期輪換各自負責的片區,為了壹旦有壹家公司出現問題,另壹家能即刻接管出問題的區域。趙新民支付的報酬足夠慷慨,這兩家公司又在各自內部組建了A、B組,如果公司內部壹組人馬出了問題,另壹組能保證即刻頂上去。
    制度,就是對人的不信任,雖然維持這套制度成本不菲,但這套制度多年來壹直運行良好,帶來的好處也顯而易見。比如再沒有人知道趙新民是誰,夏天的傍晚,他可以踩著拖鞋,穿著壹身洗得發舊的大褲衩和老頭衫,壹個人在河堤、在海邊沙灘、在湖畔小路,孤獨的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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