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落,在路上》Lost In Yesterday(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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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沒有趕到機場,我跟他說,我有無法排除的困難。或許褚易從一開始就知道,實際上的困難,並不如我告訴他的那樣。我知道,這和過去幾次都不同,很可能會是近期最後一次碰面。下次什麼時候回來?我不知道,其實我很想相信,他告訴我的那個期限。
那天褚易在學校的所有哥們都去了,阿力替代我成為組織這場送機的主辦人。托阿力帶給褚易的那袋禮物,是準備好,如果演出沒能準時結束,搭上阿力的車趕往機場,讓褚易可以打包帶走的心意。這次沒有賭氣,儘管褚易的航班再度和我的行程撞期,其實哪怕只是再多給我一個小時,都有機會趕到。然而,在盡可能給予對方尊重的情況下,誰也沒有權利開口,要求對方搭下一個班次、演出早一個小時結束,或者乾脆罷演。明知這個道理,卻還是常常身陷其中……應該學著獨立一點,給予彼此空間。何況所謂的努力,也不是做了就會有用。他用他的方式,我也有我的方式,可是怎麼,明明是對彼此抱持善意的兩個人,卻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我是真的,沒有選擇了嗎?」
「如果當初我可以……是不是?……」
「天啊,我怎麼會問這種問題……到底還打算妥協到什麼程度?」


我討厭褚易老是把時間掐這麼準,準得沒有一點迴旋的餘地,準到想給他一個驚喜、想見他一面,都變得如此困難。能不能有個人告訴我,我想錯了,其實之前褚易和我的約會不都是……順便?至少大部分不是。
不同系,即使在同一個學校,生活圈也很不一樣,不過這些在兩年前,都不會成為我們之間的困難。更早以前,應該可以追述到我剛進這個學校的時候,那時我還很天真的以為,通識課上同組報告的夥伴,感情都會變得這麼好。那是一門企劃書寫作的課,本來一個人就可以完成的事,沒想到老師硬要我們參加全國大專院校的創業提案比賽。在此之前,先在班上做內部初選,冠軍隊伍可以代表學校出去比全國賽。雖然有獎金,但誘因還是太小了,擺在一般大學不知道,可是在術科佔比如此重的學校裡,下了課一整天才是開始。做作品的、排練的、練琴的……我的天啊,還有爆炸的期末,各學院都會在學期結束前舉辦各式各樣的展演活動,到底誰有時間參加這種比賽?唉,早修晚修而已,都選了就修下去吧!我在這裡的第一個學期就這樣開始了。
我們的第一次見面,如果那算是一次見面的話,真的不算什麼華麗的出場。每週四下午,夾在京劇動作課和排練中間的一堂,不是太重要的通識課,中午休息時間被上一堂佔掉一大半,通常用毛巾把汗擦乾,連功夫裝都來不及換下、隨便買個吃的,接著趕堂。都已經是大學生了,誰還在手抄筆記?為了讓書包騰出更多空間塞排練道具,得學著有個大學生的樣子,把所有資料同步到iPad上可比背一疊紙本資料強,哪知道開學已經第三週了,我還沒適應如何當一個「真正的」大學生。寫字還是比打字快,邊抄邊吸收,感覺也實在的多。其實我也不算是多認真在上課的學生,午餐只吃那種帶了走的麵包就是為了早點到,搶教室最後一排的絕佳位置,多少補個眠,晚點排練才不會太快掛點。那天,課堂開始好一陣子後,迎面走來一位不認識的男同學,看上去應該挺資深?衣著寬鬆、踩著夾腳拖,鬍渣蔓延到了鬢角……
「怎麼前兩週都沒看過這個人?」西西心想。
「請問這裡有人坐嗎?」
「喔,沒有。」
「謝謝。」
看他把書包隨手放在地上,西西移動了一下書包的位置,便開口:
「那個,你的包包要放這邊嗎……」
「好啊!」男同學微笑,把書包擺到兩人中間的位子上。


我觀察不只一遍了,雖然第一次見他的時候看起來不修邊幅,他的背包和其他隨身物品倒蠻有品味。不是什麼名牌,看上去卻有種別緻感,像是相互之間說好了,互不搶色、很懂得如何呈現,它們既是一個整體,也有各自的小心機。反正,跟之前邋遢形象有點反差。笑起來眼睛瞇瞇的、一條線往上揚,看著挺順眼。後來他把鬍子刮了,藏在底下白白的皮膚看上去比我還嫩。箭形的眉毛,從頭至尾,濃淡相宜。嘴唇紅潤的像顆櫻桃,有點不太科學……有時候會變得不那麼紅,也滲著淡淡粉色。後來他也不像之前那樣邋遢了,應該也只有音樂系的同學才有辦法穿襯衫上課了吧?沒有什麼大動作,不用拉筋、打鬥,整天待在冷氣房裡,就算天氣熱也不怕襯衫黏在皮膚上。像我這樣不稱職的女大生,平時上課只求個輕鬆方便,素顏在他旁邊顯得慘淡。那次,實在很猶豫要不要跟他借筆,但我實在受不了用iPad記筆記了,而且,當天老師讓我們填一份紙本問卷,還是……開口吧!反正戴著眼鏡,應該看不到黑眼圈?我不是故意的,我想,昨晚連夜趕著改等等要排戲的服裝、剛練完功這副披頭散髮的樣子,不要正面嚇到人家,比起禮貌,更為要緊。本來他借給我一支鋼筆,我跟他說請給我鉛筆就好,他換了一支金屬製、一體成型的自動鉛筆給我。
「需要橡皮擦嗎?」
「不用謝謝。」
細細一支,握起來有一定重量,很扎實,滑順的抄滿一面A3筆記。後來老師點過名,我把筆遞還給他,用唇語說了一聲謝謝,抓著背包從教室後門溜了。
往後的課,只要他有來,都會坐到我旁邊。唉,還是沒帶筆……一開始是不小心的,之後就算有,也會假裝沒帶跟他借。褚易每次都遞給我同一支筆,後來他看到我來了,就會自動把鉛筆袋挪到中間。有次上課狀態不是很好,我不斷把寫在簿子上的東西劃掉,他突然開口:
「有橡皮擦啊,你可以用的。」
我愣了好一陣子,後來把筆還給他,我跟他說:

「其實,今天我有帶……上次,也有。」

我把筆從書包裡撈出來,打開自動筆後面的透明蓋,露出白白的橡皮擦頭給他看。
「謝謝你每次都願意借我筆。」
褚易笑了,他笑起來真的……很好看。
正當我握著筆屁股要去擦簿子的時候,褚易阻止我說:
「噢,還是用我的吧?不然……好像,有點可惜?」
我再也憋不住,看著他笑了……

從那次之後,我開始會帶著一套衣服在身上, 下了課換好衣服,拿出排練要擦的口紅抹一下,沒想到後來連續幾週他都沒有出現,都到期中了,不會是天氣變冷,生病了吧?那也應該好啦?還是……該不會退選了吧?今天上課要討論期末報告的分組了,他會出現嗎?難得早上的京劇動作停課,下午我很早就先到教室佔位子。等到課堂都開始半小時了他還是沒有出現,算了吧。正當我準備放棄時,手機突然跳出一則訊息……是褚易。他說這幾週系上有公假,已經跟老師事先知會過了,問我能不能在分組時也算他一份?
「好啊,但是老師說兩人一組,還是你有其他認識的人?」
訊息一出去我就後悔了……
「如果說沒有的話,會對你造成困擾嗎?」
褚易正在線上,我沒來得及跳出對話筐,已讀了,天啊我……我該怎麼回答?
隔了好一陣子,褚易回覆:「沒關係,你先顧好自己好了!不用管我。」
不,我不能讓這個機會溜走!我馬上回覆他:「你什麼時間方便討論報告呢?」


很快,幾次線上討論提鋼後,便開始約出來執行。我們約在通識大樓門口,打算溜進去看看有沒有空教室可以使用。我們學校是一座山,由下至上,從上到下,只有這兩條路線選擇。晚上十點十七分,我背著相機和腳架,走在女宿連接到男宿,俗稱的鵲橋上,自至高點一路往教學區走。
那晚的天空特別乾淨,試圖拿起相機對焦,應該是天狼星嗎?反正是肉眼可見,一抬頭總是最顯眼的那顆。是更清晰了沒錯,但也變瘦了,引誘我窺探的慾望,明知道設備條件有限卻還是想試看看,對焦十字光芒。好吧,我得認清,要是看得見才叫不科學,十字光芒最不像神話的時候,是它常在我的水瓶座星海拼圖蒐索中,擔任嚮導。這套拼圖是上大學這年冠霖送給我的生日禮物,圖案是在宙斯神殿的池邊,倒水的侍女海倫與秋夜星空。平常很難抽出完整的時間拼,我把它擺在和伊利的床位中間,那塊有一半屬於我的小地毯。沒有拼完也不打算收起來了,否則打碎重來,不是前功盡棄?漫天星空與池子的水,與被海倫抱著的水瓶裡的水,融為一體,那是為她犧牲了的愛人,伊的眼淚。除了海倫露出身體部位的裸色之外,其餘大多是藍紫色系,套組裡沒有附邊框,又少了一大線索。其實拼水比起星海來得容易一些,至少水的變形得以細察,它是水滴還是水柱?這灘水有沒有風經過?有沒有受任何擾動?被光照射到、凸起的高處,會變成白色的,鑲在深藍深紫的星團和池水中,如鑽石般閃光。可惜這招擺上星空是幾乎失效的,平行的移動,對肉眼來說只是置換頭上景片的位置,可是它究竟有多遠?光年確實是距離的概念,似乎還是只能用想像的:其實它有在動,只是我們看不出來。這幅拼圖上的星星很近,甚至可以感覺到他們的狀態,從藍的、變橘的、再變成紅的,誰將比誰先釋放殆盡,拉到我面前,暴露的一清二楚。我不想放棄任何一顆星星,只要肯留下任何信號,即使不是十字光芒、即使逐漸喪失耀眼的能力,我會盡全力在星海裡推敲你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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