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塞勒巴蒙南花園一處,五位學生圍坐一桌,正專注聽著站在桌前的男學生說話。
伊茲倫德.席蒙目光掃過底下四女一男的臉,問道:「以上是本屆奪旗爭霸賽注意事項,有什麼問題要提出嗎?」
五人動作一致地搖頭。
安媞.盧本斯圖抬手抹去額際的汗,順手將一綹米色的頭髮勾至耳後。「說起來,最近好像都沒看見迪南學長的樣子。」
崑柔.烏喀拿筆記本輕輕搧風,試圖驅散一些暑氣。「科特羅說要在宿舍專心準備期末考的筆試,又說反正自己過去也沒做為舊生參加過,給不了實質建議,就不來參與會議了。」
「盧本斯圖學姊是領主喔。」安媞先前因為被電話耽擱所以遲了會議,她一年級的學弟多奇索.派比好心幫她摘要重點,「加上方沃迪和波倫波兩位學姊,五位領主中我們霧狼就佔了三位。」
她灰色的瞳仁浮上笑意,「讓我當領主?真是有趣的玩笑,我在榭伯拉榜可是吊車尾的。」
剛才被多奇索點到名的愛音娜.方沃迪柔聲道:「別這麼說,榭伯拉榜二十個排名中,三到五年級的學生就佔了百分之八十,安媞學妹才二年級。」
「想到下任的惡鬼大人跟我同年,我的心情又更差了。」
六人中唯一的貴族階級艾蘭綺道:「那傢伙可是泰倫森,他們家族就沒有一個能小瞧的。」她出生的波倫波家族經常與泰倫森一姓打交道,後者可說是天賜寵愛的家族,每個後生都擁有十分優秀的天賦。
多奇索嘆道:「要是泰倫森學長能進我們派閥就好了,好死不死偏偏被執律委員會搶走。」
提起那人,伊茲倫德不禁搖頭,「古尼學姊因個人行程撞期退出,因此主將與副將依榭伯拉榜排位,分別由我和泰倫森學弟補上。奪旗爭霸賽是擴增派閥規模的絕佳機會,若我們『霧狼』不佔住空出來的領主名額,等於是變向替其他派閥漲勢。」他忽然想起似乎還未向安媞說明為何會臨時找她來湊人數。
「『火鐮』那裡情況怎麼樣?」
火鐮是去年新建的派閥,雖然人數少且都不在榭伯拉榜上,但成員都是十分有潛力的低年級學生,等到今年五年級的學生一畢業,勢必會有不少人躋身而入,重新洗牌榜上勢力。
愛音娜翻開文件夾,「共四人參與,比我方六人要少兩人,梅左耶學弟擔任領主、勒司托、布魯森學弟及慕拉雅學妹為士兵。」
安媞聽見其中一個名字時臉色微微一變,「派布魯森學弟新生還不得瘋了,他和誰搭檔?」
「和茵克希委員長一起。」
「真狠,不愧是我塞勒巴蒙。」聽見列在榜上前十的名字,安媞嘆了一句,又問:「他們的首領不出場嗎?」
崑柔頷首,「是這樣沒錯,珂琴同學退出後,四年級只剩我一人了。」
「奪旗爭霸賽雖然重要,不過今日會議散後各位還是先專注在期末考;別忘了大考武試的成績會影響到榭伯拉榜的排名,再間接影響派閥的聲望。」身為塞勒巴蒙最大派閥「霧狼」首領的伊茲倫德鄭重叮囑成員們。「依照愛音娜的分析,不同於急速發展的火鐮,以我們現在的成員,下學年榭伯拉榜上增加新面孔的機會不大,今年的招生是我們霧狼未來是否能持續站穩最強派閥地位的關鍵。參與奪旗爭霸賽的各位將是新生們首先接觸的舊生,請務必留下好印象,盡量讓新生記住自己的名字,以利日後派閥招新。」
「是。」
「收到!」
是夜,嘉利葉從主臥走出正要往一樓去時,正巧碰上從三樓下來要回二樓臥房的瑟那諾恩,他手上捧著一本書和一大沓紙。
他向嘉利葉道晚安,關心道:「您氣色看起來不太好,發生了什麼事嗎?」
「哎呀,瑟那諾恩,你在藏書室看書看到這麼晚嗎?閱讀雖然是好事,但還是要注意身體喔。」瑟那諾恩用完早餐後就去了圖書館,一直待到晚餐時分才回來,嘉利葉沒想到在飯廳告別後他居然又窩回藏書室裡。「其實你舅舅到現在還沒回來,電話也連絡不上,我正想讓哲賓尋個人去找找,畢竟最近外面有奇怪的傳聞,讓我有點擔心。」
「既然如此我出去找吧。」
「已經晚了你去休息吧,讓傭人去就好了。」
「若是舅舅還在王宮,現在這個時間點傭人無法入宮,沒有親眼見到人舅母會放心不下吧。」
「是這樣說沒錯,不過……」
「不用擔心,請交給我吧。」
「那麼就拜託你了,不過帶個人去吧,你一個人的話我也會擔心。」
「好,我會帶上葛藍。」
「麻煩你了,路上小心喔。」
正如瑟那諾恩所言,王宮門禁的對象並不包含他,因此他進宮時沒有受到任何阻礙。詢問軍部的人,道是費德似乎在研究什麼入了迷,一時半會怕是不會結束。瑟那諾恩從侍者打開的門縫向內望了一眼,見確實如其所言,便不打算擾他,示意侍者闔上門。
「殿下,您回去的路上多加小心,雖然有兵士巡邏,但索菲亞橋附近還是有不少民眾聚集。」守門的侍者是宮中的老人了,跟瑟那諾恩很是熟悉,可以說是看著他長大的,因此便善意出言提醒。
他雖不常在外活動,但也不是閉目塞耳,對於市井言談還是有所耳聞,傳聞的主角正是擁有魔界生命之母稱呼的一索伊河。一索伊河發源自千門山脈的最高峰法珀爾,由西北向東南流,大部分流域位於克利維斯坦,少數在英達洛。一索伊河將熱鬧的王都一分為二,由索菲亞橋聯結左右兩岸,人來車往如龍的盛況是王都白日裡少不得的風景。
僅有二句的傳聞不知宣自誰口,順著川河流遍四方各地——「一索伊河人定逆向而流,索菲亞橋行者至死方休。」
瑟那諾恩拿出懷錶,距離傳聞指的九點還有十分鐘。侍者見他看時間,又道:「雖然現在正實施奉咒祭前的宵禁,但傳聞中河川逆流的時間恰好是開始執行宵禁的時候,因此不少民眾會在索菲亞橋附近守到最後一刻,實在讓人困擾。畢竟沒有必要的話,我們也不願意對民眾動粗。」
瑟那諾恩沒有接著這個話題說,而是問:「凱狄修現在在哪裡?」
打小瑟那諾恩就是直呼王太子名諱,對著他連敬語也不曾說過,宮中的人對這件事已經習以為常,這位侍者也不例外。
侍者神色如常地回應道:「王太子殿下在自己的寢宮,應該還未歇下。」
瑟那諾恩頷首,「知道了,那麼我先告辭,等舅舅工作完請你提醒他打個電話回家。」
「是,殿下慢走。」
離開軍部的瑟那諾恩並沒有往王太子的寢宮走,而是悄悄出了宮。途經索菲亞橋時,周圍時不時有交談聲響起,聲音雖然小且疏落,但在這合該安息的時分顯得格外嘈雜。
停下腳步,瑟那諾恩的目光越過圍欄,投向一索伊河徐徐流淌的河面。他吩咐葛藍帶一個巡夜的士兵來見他,後者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再出現時身邊多了一名配中士階級章的軍裝女子。瑟那諾恩問了她名字後又問,「一索伊河的傳聞是真的嗎?」
中士菲妮克絲.傑拉特恭敬行了一禮,「回殿下話,小人聽同梯的士兵說過,曾經親眼見到索菲亞橋上的人突然消失,不過小人沒有親眼見到,不敢妄言。」
瑟那諾恩頷首,對她吩咐,「淨空索菲亞橋周邊,不准任何人靠近。還有,今日見到我的事不得外傳,可有聽清?」
「定不負殿下所託。」菲妮克絲得令後,立刻轉身執行,沒有一絲拖沓。
「你先回去跟舅母報告舅舅的事,如果舅母問起我,就說我偶然在王宮遇到凱狄修,今夜就在宮中留宿了。」他一邊交代葛藍,一邊往手機輸入訊息。他得先跟王太子打招呼,免得到時候有人問起露餡。
「我知道了,少爺自己一個人請多加注意。」
「嗯,去吧。」瑟那諾恩十分慶幸今晚值班的是葛藍,若是葛苑肯定不會乖乖聽話,就算打發走了也會在嘉利葉舅母前露餡,她不如葛藍有一張口吐虛言而不動聲色的臉。
「殿下,所有圍觀的群眾都驅離此地了。」
「辛苦了,妳也離開吧。」
「能幫上殿下的忙是菲妮克絲的榮幸,不過……」菲妮克絲將目光移往河面,「現在走怕是已經來不及了。」
身後的諾士塔敲響宣告深夜來臨的晚鐘,夾岸百里茂綠銀杏樹為強風拂動,片片摔落在一索伊河澄澈的流光,隨季夏夜一川微寒遙遙向西北流。彼時鏘鳴聲驟靜,緩水乍急,橋面崩裂,狀如寶鏡落地。橋上兩人直直下墜,少年腳尖與水面相擊,一剎流水成冰,固若實地,川凍彌望不知幾里。
菲妮克絲不愧是飽經訓練的禁軍,落地後並沒有踉蹌,穩穩蹲在冰面。
瑟那諾恩順著河流的方向遠遠眺去——風中飛揚的髮絲一半如墨一半似雪,雪中一痕墨,墨中一道雪。漆黑的眼眸圓瞠,似有千百種情緒翻湧其中。
「阿、阿德列.霍穆格的兒子……真的是你……居然真的還活著。」女子緊緊抓著斗篷領口,許久才從喉嚨顫顫擠出一絲聲音。「是『那個地方』幹了什麼嗎?還是我當初真的失手了?」
她的言行處處透露著不尋常,張口又直指阿德列和平衡之所,讓瑟那諾恩的思考不可控地想起四年前法珀爾山上那一役。他的眼睫不禁輕顫,聲音卻仍舊平靜地如深山幽谷中的清泉冷潭。「四年前發生何事?」
「那時候沒死成倒是撞壞腦袋了嗎?這麼看來,你連自己的父親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吧。」那人冷笑一聲,阿德列的死因沒傳開,她並不意外少年也被蒙在鼓裡。「你是個受天眷顧的人,死了父親又如何?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你依舊是克利維斯坦眾人追捧的郡王殿下,是第一貴族金尊玉貴的小少爺,跟只能在泥溝裡苟延殘喘的我們不同。」
瑟那諾恩不為她的言語所激,只是更清楚地又問了一次四年前的事,「父親是如何去世的?」
「反正你馬上就要和你父親團圓了,告訴你也無妨。」對於她後面那段話,瑟那諾恩並沒有和她說「世間是公平」的這般大道理,而是直接默認。或許有人會認為這是權貴對於平民的蔑視,但她卻覺得這般坦然面對世界的不公,比起那些宣揚平等的偽善話語更讓人舒服。
她一分掌,三層疊覆的金輪出現,在雙掌之間懸浮轉動,「你最親愛的父親阿德列.霍穆格,是被你自己殺死的。」
菲妮克絲抽出腰間配刀擋在瑟那諾恩身前,怕他信以為真,急道:「殿下,對方不懷好意,您……」
瑟那諾恩拂開身前的人,緩緩越其而過,「如果是她所言是假,那便繼續尋找真相;若是真,我將生命交還予父親就是。」
中士一驚,面上焦急盡顯,「殿下!」聲音滿是不贊同。
「居然如此隨意捨棄寶貴的性命,你這小子的腦袋真的撞壞了吧。」
「難道在妳的觀點看來不該一命償一命?」
「不,你說的對,是該一命償一命。」金輪旋轉的速度驟然加快,金光參雜些許斑駁的色澤,如漩渦般捲入其中。「那麼接下來,就請你把命還來吧。」
話落,數道金光朝瑟那諾恩衝去,道道直指要害之處,致人於死地之意顯而易見。
寒氣築牆,金光撞入成千上萬的細小白色冰晶中,消失了不少,卻仍有幾縷參著斑駁色澤的光芒衝破寒幕,直刺少年體內。
他悶哼一聲,寒氣從體內湧出,將傷處由內而外緊緊裹住,封住那些斑駁之色,傷口表面也結了層薄冰,堵住流出的血液。
那女子本也沒指望能一招拿下對方,之所以徐徐圖之不過是因想多折磨對方幾番。仇恨之色蓋上墨瞳,雙手一翻,三疊金輪復動,只不過金光閃現的當下數道冰刺忽出,直貫金輪,依著先前漩渦的軌跡,生生將金環插成一顆帶環的行星。
那女子抬手,魔力湧動,正欲除去冰刺,誰知掌間一痛,又是一道冰刺貫穿她的手。
「原來如此,這些冰依附魔力而生,一但使用魔力,對方的魔力就會成為冰生存的土壤,直接扎根貫穿沒錯吧?」
瑟那諾恩不作答,算是默認。
女子收起三疊金環,徒手拔掉手上的冰刺,「即使我什麼都不做,你也會被這條一索伊河殺死,你無法永遠凍結河川,更不可能逃離這個限制空間。」
菲妮克絲緊握配劍,劍尖直指那女子,「少虛張聲勢,只要解決妳這個施術者就行了!」
「那小子的術法是無差別攻擊,不想被插成刺蝟的話,勸妳最好別輕舉妄動。」
女子身形猛一動,斑駁的色澤從體內湧出,這次卻沒有冰刺生成,她動作迅如雷閃,眨眼出現在少年的面前。
少年只來得及偏頭避開朝她抓來的手,誰知那染血的手掌不罷休,一把抓住飛揚的馬尾,狠狠將人向上一提,另一隻手屈指成爪,朝他頸部抓去。
下秒,女子手中髮成飛雪,徒攏一掌凝寒。那寒氣順著手竄入體內,千百根細如針的冰依附魔力成形,惡寒如蟲噬咬繚繞脊骨,生理與心理的不適雙重疊加,讓人難受萬分。不僅體內冰雪肆虐,外面更有層層冰磚累起牢籠,白色寒霧籠在身上,令人動彈不得。
掙脫箝制的少年疾步退開一段距離,薄如紙的細小冰屑高速轉動,在周身排成一條長鏈組成的球體。一片銀杏落下,與冰鍊相觸即一分為二,切口平直而整齊。
少年解開亂髮,墨色潑下,原本及腰的長度如今只堪堪過肩。
菲妮克絲跟了上來,見切割空間出現動盪,臉上浮出驚色。心道同時動用三個術法,這位平日不顯山不露水的郡王殿下當真有幾分本事。
「現在該如何是好?」照這樣看來,切割空間馬上就會破除了,唯一的問題是那個女子該如何處理。
不及答應中士,盯著冰牢的天藍色眼瞳孔驟然一縮。正要有所動作時,卻被一雙手猛然卡住咽喉。
女子全身被斑駁的光覆蓋,闖過冰鍊時一絲血痕也不見,連同手上被冰刺捅出的窟窿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修復,眨眼就癒合完全。
手指一點一滴地收攏,兩瓣紅唇貼在泛光的耳墜旁,吐出不啻寒冰的氣息,「別小看六沌石的力量,瑟那諾恩.霍穆格。」
濕冷的觸感滲入鞋內,腳下的冰川開始消融。艱難地翕動鼻尖汲入一絲稀薄的空氣,少年抬起一隻手握住掐在自己頸間的手,竟是低低地笑了。「妳在害怕嗎?」
雖然沒有幾分力氣,但那隻手卻讓她蹙起眉頭。不想隔著一層手套,傳來的寒意竟更勝刺穿身體的冰刺。
「將死之人,哪來那麼多廢話。」女子加重手上的力道,對方的面色愈來愈難看,再過不了多久,就會成為她的手下亡魂。
突然間,惡寒猛然爬上脊背,她感受到一股對於危險的直覺,當即催動全部的斑駁力量往手部聚集。細小的針尖穿透層層力量的保護,直刺入皮膚,一截斷針就這麼插上她的手,眨眼就將整個人冰封——她尚且沒見到究竟是何物傷了自己。
劇烈的絞痛驟然湧上心口,少年踉蹌退了幾步,跪倒在半融的河中,面色蒼白地抓著衣襟,口中粗喘著氣。
菲妮克絲立刻上前扶住他,焦急喚道:「殿下!」
「沒事。」瑟那諾恩推開她的手,抬眼,見被凍結的女子背後張開了黑色的通道,下一秒就消失在他們面前。
菲妮克絲見瑟那諾恩作勢要起,不管不顧地一把托住他的手臂,輕一躍將人往岸上帶。直到坐到細草茵茵的河堤上才鬆手,讓他枕著自己的大腿躺下,拿了手帕輕按他的額頭,替他拭去汗珠。
「放肆。」瑟那諾恩倒也不是真的斥責對方,因此聲音很輕,未見怒意,「已經沒有必要再瞞了,卸掉偽裝吧。」
「被看出來了嗎?請務必告訴我是哪個部分演得不好。」
「菲妮克絲」歪了歪頭,剛才她除了裝模作樣「護駕」了幾次,幾乎都在當看客而已,照理說不該露餡才對。
「不,我只是覺得很少會有人會對我大聲說話。」
「難道那等緊張的氣氛下不該大吼嗎?你們法使族還真奇怪。」
「我想你應該也不會對著最高神大喊,或者是對於祂的話提出質疑。」
「你說的對,瑟那諾恩.霍穆格,下次我會多加注意。」
瑟那諾恩緩緩睜開半闔的雙目,抬眼看向對方。若櫻若桃的淡粉色細髮從寬闊的肩披下,長長垂過手肘,右鬢邊連同前髮鬆鬆綁成一束,箍以雕紋金寬環。高挺的鼻梁之上,一雙眼珠子耀如懸日的金芒,朝兩邊高挑的眉毛細似柳葉,少了一分逼人的氣勢,多了一分溫潤的器宇。
「久違了,平衡之所的第三柱,十方鎮厄,斐齊荷頓先生。」
「很高興你還記得我,瑟那諾恩。」
嘴上這麼說著,面上卻露不出半絲笑意。
他們二人的相遇並不是什麼愉快的回憶。
四年前,將阿德列的屍首從法珀爾山帶下,送還密德縣家中交與少年的人就是祂。祂也是瑟那諾恩除父親外,唯一見過面的平衡之所成員。
彼時大戰方休,平衡之所折損了阿德列這一梁柱,統御者界衡又不在,上上下下亂成一團,因此只有斐齊荷頓一人出面護送阿德列的遺體回家。不過身為八支頂梁柱之一,能在非常時期親自出面也足以展現平衡之所的誠意。
瑟那諾恩知道從斐齊荷頓口中問不出四年前的事,因此也未多此一舉,只論眼前事。「剛才那是何人?」
「聽其所言,應當是法珀爾一役與平衡之所衝突的『火蛇宮』其中一員,不過根據記載,那人當年並未現身法珀爾山。」
斐齊荷頓沒有直接參與四年前的戰爭,祂當時因故滯留天界,到達時鏖戰已平,只幫忙收拾了善後,因此也未親眼看見敵方,只能從他人記錄的資料得知。
瑟那諾恩將「火蛇宮」三字在心中默念了數遍,不管父親是因何而死,肯定與他們脫不了干係。從火蛇宮至今仍在外逍遙,以及斐齊荷頓言語間透露的不確定看來,當年之事平衡之所至今似乎仍未了結。
照理說這是一件很可笑的事,無所不能的平衡之所、震懾六界的「那個地方」,竟然會被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組織折斷一支梁,甚至過了近四年的光景還拿其不下,著實荒謬。
可方才的事有透露出些許端倪,那女子見魔力用不得,就調動出大量色澤斑駁的能量,竟是讓瑟那諾恩一時拿她無法。從她最後說的那句話來看,火蛇宮能作威作福至今想必「六沌石」功不可沒。
「事關重大,我不可妄言。」對於六沌石斐齊荷頓只說了這麼句。後祂抿了抿唇,有些欲言又止,「你最後用的術法……」
「術法沒有成形,過去使用這個術法時就像呼吸一樣自然,幾乎不會耗費心神和氣力,絕非是現在這樣。」
瑟那諾恩逕出聲打斷斐齊荷頓的話。他已經很久不用那術法了,上次是何時又在何地使用,他一絲印象也無。從前沒注意到這點,直到今日再次使用出現異狀,才發現竟是想不起分毫。
他靜靜地閉上眼,沒有失落也沒有糾結,左右也不是第一次了——自己記憶殘缺不清這件事,他四年前就察覺了。
低頭看枕在腿上的人,與記憶中的樣貌有些許分別,耳垂多了耳洞,面容也更加成熟,只是一樣的冷靜,一樣不見半點淚痕。
喉嚨滾動一下,斐齊荷頓道:「雖然當年之事我知曉得並不多,不過卻覺出蹊蹺,事涉高層,這件事我只有和界衡以及阿德列的一位副官提起過。」
「連您都會忌憚的高層,是梁柱?」
「只是梁柱我或許還不會這般苦惱,但對方可是輕易動不得,也一面難見的人物。」斐齊荷頓緩了緩,問他:「你知道原始神嗎?」
「立足於眾神之巔,掌陰司陽,遠古時期協助過元族人闢天地,在平衡之所成立後隱世的兩位神祇,元陽神與元陰神。」
「法珀爾一戰涉入了多年不理世事的元陽神,祂干預此事後銷聲匿跡。四年了,就連八柱之一的元陰神也在戰後失去蹤影;我曾和界衡請示過兩位原始神同時隱世之事,卻收到了不必理會的回覆。我心有不甘,可卻沒有立場深查,身為平衡之所一員我無法違抗統御者;身為諸神之一我不能不敬原始神。」一片黑暗中,斐齊荷頓低沉的話語隨流水聲一道傳入耳裡。「還記得四年前第一次見面時你問我的話嗎?那時是我失禮了,雖然晚了許久,不過請允許我重新給予答覆。」
「請加入平衡之所,成為我們的一員,即使你認為裡面暗潮洶湧、荊棘遍佈,這裡一定擁有你追求的答案與真相。」看見那抹天藍色再度出現時,斐齊荷頓雙臂一展,將少年擁入懷中。「我以神之名起誓,無論旅途的路多麼艱辛,我斐齊荷頓都陪著你踏——無底坑我同你下;硫磺火湖我也隨你殞世。」
少年的臉頰貼在神的胸膛上,擂鼓般的心跳聲傳入耳膜,如此清晰真實。「原來神也有心臟,也會如凡人一般跳動。」
「不一樣的是挖出來並不會死,你們擁有的是有死有生的真實之軀。」斐齊荷頓道:「死亡賦予生命有限性,生命的有限性誕生了欲望,而欲望創造了生命的價值。」
「倘若一個人生而不死——」
「那麼凡人不再是凡人,活著也不算是活著。」
瑟那諾恩閉了閉眼,從斐齊荷頓身上起來,盤腿坐在草地上,看著對岸輕搖著的細草,不知是在思考還是出神。
他不曉得從前是否有這樣不計形象席地而坐的經驗,只少他現在的記憶中沒有。
「你這頭髮打算怎麼辦?總不能這樣子回家吧。」斐齊荷頓撈起少年短了一大截的頭髮,被悉心護理的頭髮烏亮又柔順,一下子就從指縫中溜開。
「我會在回去之前整理好。」
「不如我幫你吧,作為將你捲入這攤渾水的一絲歉意。」
「你會剪頭髮?」
「在人類的信仰中難道神不該無所不能?還有,你的敬語不見了,瑟那諾恩.霍穆格。」
瑟那諾恩不語,斐齊荷頓權當他是默許,當真弄出梳子和剪刀,有模有樣替他打理起來。
「你身上也很髒,要不要順便幫你清理?」
瑟那諾恩閉上眼,清潔的術法從頭頂展開一路向下,眨眼就將髒污除盡。
「這種時候還是無能力的人類比較討人喜歡。」
斐齊荷頓露出失望的表情,在法使族面前祂們這些神祇實在沒有多少表現的機會。
八月十五是塞勒巴蒙舉行新生訓練的日子,不過說是新生訓練,到底是外人通俗的說法,校方的正式名稱是「奪旗爭霸賽」。過往都是在八月底將要開學時舉辦,但今年卻將日期變更至八月中旬,理由是因為天氣因素。
這日穿上塞勒巴蒙制服的瑟那諾恩來到舊中央圖書館,前方引路的白鴿在飛到圖書館的牌坊前時停頓了一下,轉頭確認瑟那諾恩有跟上後,才往牌坊的中門飛去。鴿子飛過牌坊後便不見蹤影,瑟那諾恩見狀趕緊提步跟上,在踏過牌坊的瞬間,眼前景色忽變。
腳下的灰色石磚變成褐色的土壤,斑駁的水泥牆刷成一片翠綠,樹葉婆娑沙沙細語,和著百音鳥的歌聲乘風而起,繚繞林木之間。白鴿咕嚕一聲,撲剌剌飛去,瑟那諾恩跟著牠穿過樹叢,不用幾步眼前便豁然開朗。諾大的空地架著一個舞臺,台前零零散散地站了一些同樣穿著塞勒巴蒙制服的人。人群的最外圍有幾個穿著黑色斗篷的人來回走動。
穿著黑斗篷的人中,一位留著白色長髮的女子見有人過來,馬上就迎了上去。這個人瑟那諾恩認得,是徒法家的女兒歐曼妲,兩人之前曾在一些宴會有過幾面之緣,雖然稱不上熟捻,但也不算陌生。
她穿著塞勒巴蒙的制服,白色襯衫搭配黑色短裙,腰間束有黑色馬甲,內紅外黑的斗篷上有醒目的黃色綬帶;那綬帶尾端的兩頭十分特別,是柄做工細膩的長劍。
雙手做提裙擺貌,歐曼妲垂目低首,右腳支在左腳左後方,屈膝蹲身,行了個標準的克利維斯坦女性見到貴人時該有的招呼禮。
「許久不見,敬愛的瑟那諾恩殿下,我是塞勒巴蒙三年級的學生,也是執律委員會的副委員長。想來您在給新生的手冊上讀過,執律委員會是負責校內秩序的學生團體,在今日的活動中同樣擔任維持秩序的角色。」說完她指著綬帶尾端的兩柄長劍,表示那是執律委員會的標誌。
依瑟那諾恩的身分其實只須站直受禮即可,可他仍以右手扶左胸微微鞠躬還禮。「同在一個學校不必如此拘禮,您若不介意可以直呼我的名字,我也該稱您一聲學姊。」
她道了聲惶恐,「這是我對您的敬重,還請殿下莫要嫌棄。」
徒法家雖也是貴族,但家勢遠遠不及泰倫森家,在貴族之中只能陪坐末流,一言一行都必須格外小心,以免一步做錯被人告到國王跟前而賠上整個家族。因此就算此刻得了允許,歐曼妲也不敢隨意省略敬稱。
「請原諒我現在還無法正式歡迎您成為塞勒巴蒙的一份子。我由衷地祝福您,巴蘭的瑟那諾恩郡王殿下,無論是在今天這場活動或是往後的日子,踏在陽光普照的大地,有軒昂的意氣伴您前行;面對黑暗降臨的天幕,有勇氣化做的無畏之劍直指敵咽,守護您安泰無恙。」
瑟那諾恩也給予對方相對的回應:「願您前行的道路上有晴空萬里長伴,即使偶爾風雨飄搖,也有不滅的燈塔引領初心;雨滴為您洗去汗水的黏膩,涼風為您吹乾濕濡的衣著,腳下的泥濘成為墊腳的階梯,助您踏上衷心祈求的道路。」
「非常感謝您的祝福,殿下。」懷著感謝的心收下祝福,歐曼妲微微蹲身,歉然道:「雖然還想再同您多說會話,不過我還有工作在身,先失陪了。新生的集合區就在前方,有任何問題都可以我們執律委員詢問。」
兩人作別,瑟那諾恩往她指的地方看去,目光掃過三三兩兩站在一起的人群,似乎在找什麼人的樣子。
「瑟那諾恩!」就在他目光梭巡的片刻,猛然被人從旁喊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