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不會使你更清醒──在《微醺大飯店》退房後

上個月底友人找我去《微醺大飯店》，本來看了票價猶豫了一下，再看到驚喜製造的名字，念著之前錯過的《無光晚餐》，最後仍答應劃了上週的位。名為沉浸式體驗，其實就是戲劇表演，角色也多為劇場出身，只是全程零距離。我的感想如同猜想，隨著演員與你的距離縮短，觀演互動的隨機性與代入程度也確實跟著大大增加、提高。

而《微醺大飯店》的構成很簡單，首先會為參加者分組，六人一組在大廳進行微醺管家的劇情導入，各組會就微醺管家提的數個問題給出不同答案，進而決定進入的房間號碼與順序。總共五間房，依照正常程序走的話可能大多數人只會進到四間，每間房對應不同的劇情人物。每一組看完三間房的表演（哪三間應是取決於在大廳的回答）後，都會到客房走廊觀看本劇的情節核心，無臺詞，極近距離演出。到這邊為止便能大致推敲出人物的對應關係。這段表演結束後，參加者就必須自己選擇意欲得知的結局，所以一人與會者除非最終與人交流彼此的選擇，通常只會知道一個結局。離開飯店前，大家會被引導到電話亭，要你打給此趟旅程你想起的人，限時九十秒。

以上都是前言。

故事是這樣的：國王因皇后過世下令全國百姓穿白衣悼念，有天國王在路上看到一位穿著黑衣的老人，憤而拿起弓往老人射箭，老人見狀逃往一處洞窟，國王追上後發現這是惡魔的巢穴。惡魔抓住國王，正歡喜著獵物自己上門，他給國王一道謎語：「是什麼讓日落變成日出，讓荒地成為森林？」答不出來就要國王交出性命，而國王請惡魔給他七天時間思考，並答應若無法解答，願奉上國土之上所有人民的性命，惡魔思忖著這樁交易划算，欣然接受了。（天知道為什麼惡魔要玩猜謎，以及國王為什麼可以輕易賭上國民）

國王想不透。此時他聽聞鄰國有位女巫無所不知，便要騎士前去求解。女巫願意提供答案，前提是騎士要與她結婚。然而騎士與公主有婚約，國王對騎士而言又有深重恩義，這個艱澀的決定即是整齣戲最大的衝突點。

騎士最終選擇與女巫結婚了。而婚禮，就是客房走廊上大家圍觀的演出，觀眾手上端著酒杯，出席這場婚宴。婚宴中無人臉上帶著笑容，它迅速引出故事的尾聲──公主服毒自盡，騎士上前攙扶住公主，她詛咒騎士此生得不到真愛後，推開騎士離去；女巫告訴國王答案，而王子強烈要求代替國王前往洞穴回答惡魔的謎語，不惜傷害國王，轉身離去；留下騎士與女巫用眼神對峙，兩人隨後亦果斷離場，氣氛仍然緊張。國王失去身邊的一切，攔不住任何人，神情不能再更悵然，此時惡魔現身逼問變回管家口吻的國王，國王支吾著無法回答，逃進了自己的房間。

角色紛紛退場進入其對應的客房，最後走廊上只剩惡魔，他就是飯店的房務，那個帶大家依序參觀房間的人。他讓觀眾選擇要進公主最後被送往的，發出紅光的房間；或是王子匆忙走進的，冒著青白光的房間。當時有果決者迅速踏入了這兩間房，亦有猶豫者如我，聽到兩間房都滿了後，傻望著惡魔。他說，諸位不是沒有選擇，而是選擇得太遲了，你們將不被允許前往這兩間房，相對的，我會讓你們到另一處適合你們的地方。

那是國王走入的房間，也是微醺管家的房間。這時管家正衣衫不整地喝酒，眼神跟語調散發出朦朧與瘋狂，是名符其實的微醺。管家說待在這其實也不錯，可以每天喝這麼多酒，每天還有這麼多美妙的新房客入住。並說你們很幸運，有第二次選擇的機會，可以選要去騎士的房間或女巫的房間。

我選了騎士，騎士告訴進門的人，他與女巫折磨彼此許久後女巫給予了他一條通往原本國家的路，只要照著路走就不會迷失在森林之中，途中他想起公主的好，也想起自己如何傷害她，後悔莫及，最終選擇在大霧中自我放逐，從此消失在某處。在此間房，能喝到微醺大飯店提供的最後一道酒，名為「清醒」的可可酒，此前的房客會問你問題，根據回答不同，給或不給你他手中的香料。在最後，你必須在酒中加入你在各個房間拿到的香料或果乾，調出只屬於自己的味道。

散戲後，我與友人討論良久，也自己找了其他人的結局試圖拼湊出完整的故事。關鍵人物是女巫，本是鄰國的公主要許配給國王，後因國王的背叛而企圖復仇，身為女巫她也很盡責地用謊言讓所有人失去所愛。《微醺大飯店》可以拆成兩部分，現實中的結局是，公主死去後騎士與女巫相繼失蹤，全國只剩國王一人坐在王座上等待王子回來。非現實的結局是，國王成了微醺管家，日日服下忘卻悲傷的藥酒，活在夢中癡癡等待家人歸來；女巫成了飯店裡唯一清醒的藥劑師，捨不得告知管家真相，持續使其處於微醺；騎士是保護要人失敗而變得神經質的警察；王子被管家撿回來當了lobby boy；公主則是人間不信的冷漠跳舞女郎。他們各自是無法碰面的房客。

非現實的點就在房務米羅是惡魔這件事上。他決定所有觀眾的去處，只有他可以自由穿梭房門，微醺大飯店本可以詮釋成女巫最後的悔意，轉瞬就幻變成米羅的惡意，每個角色都在重複做同一個惡夢。這飯店莫不是惡魔的遊戲場？它揭示時間不曾解決任何事，只是讓事情好像不再有什麼必要解決。

而關於謎底，當然不是「時間」，是「擁抱」。時間是糾葛的權宜之計，放著放著卻也逐漸無關痊癒，只有遺忘，其實更接近麻醉。擁抱則代表已然不計得失，轉念即立地消除愧疚。惡魔洞察人心的謎底包藏禍心，著實又是邪物玩弄人類的經典套路，惡魔總是比人們睿智一點，人也總是輸在人性的缺陷上，賭上幾個人的僵持，童話般的設定就不再像童話。

說了這麼多，這大概也是沒有如果的事。沒辦法假設女巫一個轉念決定不報復國王，或者國王打一開始就沒傷害過女巫。微醺大飯店的每個角色都在後悔，但也就是後悔了才能認知和解可貴。應該沒人喜歡後悔吧？但很遺憾，人就是必定會後悔的生物，我拒絕從規訓的角度詮釋這齣戲，用凡事不想後悔而積極把握身邊一切選擇的心態過每一天，實在是很病態，光想著就要脫力。所以重點也不是要你打一開始就不犯錯，我們都要及時犯錯，只是要有承認那是錯誤的勇氣。

我想起一開始進飯店大家被規定要齊聲說出的暗號：微醺使我更清醒。進入微醺，並非是買醉遺忘種種不快，說起來有些飄飄然，做起來是要帶點迷狂的，半夢半醒間勾起貪嗔癡，在積極意義上借著酒膽敲響藏有不堪回憶的門，因而有了清醒的機會。我清楚記得打完電話走出電梯門的那一瞬有多麼魔幻，好比做了一場誤闖華美玻璃櫥窗的夢，醒來卻有個聲音告訴我不要急著找佛洛伊德。此時腦袋有些昏沉，身上沒什麼酒氣，朦朧之中雖然沒能悟出什麼大道理，但在各種意義上，我感覺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