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6-14|閱讀時間 ‧ 約 14 分鐘

彰化的風.屏東的海

聽說住在南部的人,都會有個「向北」的想像,例如我們小時候讀書的時候,常會說以後我去台北唸大學的話,就如何如何…,或者再早一輩的人,他們常常在從學校畢業的第二天,就搭火車到台北「找頭路」,我的舅舅、阿姨們,都曾經搭過夜裡從屏東開出的平快火車,在第二天清晨抵達台北後,開展大半生向北的生活。
而長大後的我,真的循著向北的路線到台北讀書了,但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愛不了台北,對我而言,繁華台北就像綺麗的兒童樂園,好玩歸好玩,要你住在樂園裡,你又不會,加上1980年代的台北正陷入交通黑暗期,到處都是捷運工地,工地裡的兒童樂園就更不能吸引我了。
大學畢業後,我回到家鄉教了一年書、當了兩年記者,看似習慣了南方燠熱的天氣,但只有自己知道內心的最深處還藏著起起伏伏的不甘願,我還是做著出國夢,有一搭沒一搭地準備托福考試,或者偶而偷偷北上考試,尋找各種更好的工作機會,一直到我終於考上了心目中的報社,心裡才定了錨,就是這條路了。
跳槽意謂著新人生的開始,經過新報社的受訓及分發,我被派駐彰化,雖然不是台北,但一樣有離家打拚的心情;記得報到的第一天,我頂著剛剪的短髮、拖著行李站在台銀前面等同事來接,沒想到這陌生城市的冷風直接就刮過了我的頭皮,冷風尖聲似的一直在耳邊鼓譟,等同事接到我時,我早已凍出了紅鼻子,那天風的冷冽及囂張真的給我這個南部人一個狠狠的下馬威。
以前從不知道彰化的東北季風如此強悍,從早到晚沒命地呼嘯,和我住的溫暖小城完全不同,北風和太陽對我來說是兩個城市,不是脫下大衣的問題而已,是人生的兩條線,可能是沒有心理準備吧!剛到彰化的時候總覺得那裡的風帶著刺,靠海的風還帶著沙,吹得我這個外地人全無招架之力,有時候走在街頭拉緊大衣時,我還是也一直不解,既然是市區,為什麼風總能長驅直入市中心,放肆地掀亂井然有序的一切?
在一切都還沒有安置妥當的那幾天,我常在夜裡向朋友哭訴:「我不幹了」,那道強勁陌生的風真的吹得我暈頭轉向,刺得我語無倫次,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青春無懼都是騙人的,從小到大,怕狗怕黑怕生怕失敗才是真正的我,過了北迴歸線後的悽風苦雨,那是苦牢地獄,真的不適合來自太陽城的我。
不過懦弱的人一旦沒人理,也就只好堅強了,在記者的高壓工作之下,我很快地就理出了風的路數,儘管那從海邊來的風會越過八卦山穿過市區的大馬路,再鑽進身上的羽絨外套和毛呢格子圍巾,但我已然清楚再大的風也有起風的時序,就算是狂風也吹不了永遠,而且不到一周的時間我就在媽媽的資助下買了車,因為風,我一下就成了有車階級,坐在車裡逆風前行,至少維持了優雅。
似乎在摸清楚風的脾氣後,也就沒那麼害怕了,但我還是好奇地形少有高低起伏的彰化縣,為什麼冬日裡的風如此強勁,就算是晴朗無雲的日子,風還是會突然騷動地撩一下市區招牌及逛街人的衣裙;曾有地理老師分析受到大陸武夷山脈與台灣中央山脈的夾擊,東北季風來到這個點時,自然會被擠壓成帶勁的強風,這才使得彰化的冬日始終有風的狂嘯。
尤其和東北季風打過幾次交道後,我更覺得或許中部就該有股自己的風,不然北部太冷、南部太熱,中部如果太溫柔,就太沒個性了。這樣想著,日日頂著彰化那股倔強的風,也就不那麼令人心灰意冷了。
那段在彰化的日子裡,我最記得和美這個小鎮,那是我在彰化跑新聞的第一個小鎮,當地以紡織、製傘聞名,有些中小型工廠就在田中央,如果不是採訪,我永遠不會知道那些看起來如此歲月靜好的稻田風光裡,藏著如此龐大的經濟產能,甚至還有個「和美織仔」(台語)的美譽。
雖然1990年以後,當地許多紡織工廠已陸續外移,但紡織美名還是響叮噹,只有我這個初來乍到的菜鳥對這些產業完全陌生,一回別人介紹「和美織仔」時,我一度以為是當地溪河特產的「和美鯽仔」,還拜託採訪對象帶我去拍照,後來經朋友解釋,我才知道「鯽仔」與「織仔」只是台語同音,卻是天差地遠的兩種產物。
把紡織當成溪中的鯽仔魚,我大概是有史以來第一人,一位毫無準備的記者在異鄉指鹿為馬,成了我的採訪生涯中必列的笑話;後來慢慢地了解才知道原來和美紡織是從日據時代就開始的產業,在我到彰化採訪的時候,已是產業的末班車,但依然可以感受和美人言必稱「織仔」的驕傲,即使後來年輕一代對「織仔」已然陌生,但我始終記得那質樸小鎮曾經有的產業實力,還有我以為可以大有為的年輕歲月。
其實和美這個小鎮,因紡織相關產業聚集,和美雨傘也是赫赫有名,當年走在路上看到的雨傘,不論是素淨的傘面或是奮力張開的花傘,十之八九是來自彰化這個小鎮,有時候還覺得這些藏在小鄉小鎮的產業實力有些浪漫,像是高人隱於市,翠綠稻田的那一端就是臥虎藏龍之地,讓我這個從太陽小城來的記者,從此更記得這個風的城市。
那時一位採訪對象送了我一把高級雨傘,我立刻帶回家送給媽媽,別緻的深藍色底加上小碎花邊,罕見地設計了一個雨傘揹帶,看起來精緻且優雅。可能是當地風大,雨傘做得特別耐用,媽媽老形容那把傘「真勇」,始終收著捨不得用,可能到她離開也不曾用過,而和美的雨傘也因為產業逐漸外移而沒落。
後來整理媽媽的遺物時,再看到那把有著彰化記憶的傘,傘骨依然健壯,要是花色正豔的時候,媽媽也曾撐開傘上街,那必是最美的傘花了。說也奇怪,一個風蕭蕭之地,卻是雨傘王國,不知道有沒有人試過千萬把和美傘同時張開之際,到底能不能抵禦那沒日沒夜狂嘯的寒風?
和美再過去就是線西鄉,我始終猜想那正是風的巢穴,風應該就是從靠海的線西一狂飆到市區,或許是地名的關係,我總錯覺地以為線西應該被風吹得細細長長的,或者柔軟地像絲線一般;而當年的線西確實透著荒涼感,冬日裡草木不生,只有人們拉緊大衣走在風裡,有時候連人都少了,只有風。
那時在線西填海造地的彰濱工業區尚在開發,有好幾回前往採訪時,狂風夾著濱海的飛沙走石就在眼前搬演,我常自己一人開著我的紅色SUBARU往黃沙滾滾裡前進,那是一個人獨自在沙漠的心情,前方被沙塵籠罩得灰灰濛濛的,路的邊界模模糊糊的,手握方向盤的我雖然心裡沉沉怕怕的,但連回頭的路都被黃沙淹沒了,就只能往前直奔了。
現在回想起來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勇氣,就這樣單槍匹馬深入沙陣之中,那時完全沒有工廠,只有一大片海埔新生地,和一幢臨時搭建的管理中心勉強在沙陣中佇立,每次開車前往時,總要開到隱約看到管理中心的屋頂在左前方若隱若現時,我才會稍稍鬆一口氣,在那些無數個往黃沙裡前進的日子,有時候連自己也懷疑這些工業區的藍圖真能實現嗎?沒想到數十年後,一個全國最大的工業區真的在風沙中拔地而起。
其實,彰化從來不以風聞名,那個被稱為風城的也不是彰化,調離彰化後,我一度以為是自己記錯了,多年之後,我從報上讀到了彰化發展風力發電,還被評估為全國最大風電容量的風場,甚至還有風場航道,我才更確定,原來所有對風的記憶都是鮮明真實的,包括青春。
一九九六年三月,我調回了家鄉,離開風場,與海為鄰。
這回我被派駐偏遠靠海的枋寮鄉,雖然離家近些,但是為了方便工作,我還是在當地漁村租了房,打開窗戶,遠遠地就能聞到海的味道。
屏東的海岸線長達百公里,雖然不是每個鄉鎮都靠海,但在南方長大的我們對海並不陌生,鹹鹹的海味總夾著童年全家出遊的記憶,有時是東港的海、有時是墾丁的海;離家讀書那幾年,每次和同學到淡海散步時,我總想著那湧動的海浪也許過不久就會連接到屏東的海,如果那時爸媽剛好帶著妹妹到海邊玩,或許就會剛好遇到我才踩踏過的海,有海的連結,家好像就沒那麼遠了。
如今調到海邊工作後,我反而最不習慣全天候被海包圍,那段時間愛情不順、工作也不順,近在眼前的大海,都像蒙上了一層灰,海岸是灰的,天空也是灰的,起風時挾帶著海水化成的細微水氣,總是黏黏的、鹹鹹的,還有看不到盡頭的寂寥。
在這個只有浪濤聲的偏鄉,平日少有重大活動、更少有重大社會新聞,沒有人會開記者會,沒有人會想和一位外地來的記者聊天,有時候日子安靜到只有汽車的引擎聲,熄火之後,只剩下太陽的毒辣,其餘的,再無其他了。
百無聊賴的日子如何變成一篇篇搶下頭條的新聞,成了我每天的最大煩惱,報社雖然不曾規定一天要交出多少稿子,但是每天還是得產出一定的稿量,以磨練記者的新聞感;只是偏遠小鄉怎麼可能天天都有新聞可寫,有時候想破頭的時候,我甚至會跑去海堤上來回地思索翻找,風向變了、海的顏色變了、釣魚的人多了,都曾被我發展成一則新聞,說也奇怪,當年雖然日日都為沒有新聞所苦,但從沒有一天繳了白卷。
我的租屋處是一幢位在魚塭中央的透天厝,房東住一樓,我分租二樓的一間套房,有段時間房東因為發生一些財務問題,好幾個月都不見人影,每天下午在租屋處寫稿的時候,世界彷彿只剩我一人端坐在魚塭中央,四周只有水車聲和敲鍵盤的聲音,一種難以言喻的隱隱不安就藏在寂靜無聲的漁村裡。
大約是一九九六年前後,台灣社會仍然流行跟會,那陣子漁村屢傳大規模倒會,自殺的、跑路的都有,就算警方介入調查,似乎也無法改變什麼。
在那段倒會風起、一人固守魚塭的日子裡,每到夜裡寫完稿的時候,漁村已經暗下,只有月亮在魚塭的水面上晃盪著。那時還年輕的我,其實很害怕被這般孤寂吞噬,即使租了房,每晚我總還是偷偷開車回到繁華市區,第二天再進入這樣的寂寥模式。
一直到人面有些熟了,開始採訪蓮霧、芒果等產業,開始看到海上箱網養殖的活力,還有許多養殖達人的故事,我才慢慢發現這偏遠家鄉的海,也不盡然全是灰色的,有時候在彎彎的產業道路兩旁,也能瞥見大海的湛藍。
開始習慣海的味道後,我發現大海其實有著多種面貌,有時平整得像一面藍色的鏡子,有時又帶著陰沉的灰、遠處暗藏著暗黑的藍,但如果是陽光最豔的那一天,大海就又立刻變成藍色的美魔女,美得讓人想一躍擁抱,完全忘記烈日的圍攻,這該是在海邊工作的人獨有的獎賞,永遠能第一眼看見專屬大海的美。
我記得那天也有藍色的大海,朗朗天空透著剛剛好的陽光,潾潾波光上的那一抹藍,隨浪波動像一部藍色的電影,我邊開車邊構思著我的今日頭條,那天的天氣還有大海的顏色,真是大自然的絕配。
突然間,在不斷向後的車景中,一座島的身影突然遠遠地從眼前飄過,就在大約佔據大海右後上方約百分之一的位置,我的眼球立刻被抓著往後飄,那拋向腦後的景像有點像海市蜃樓,但又非常地真實,我特意把車速放慢,再回頭瞄一眼,居然還能隱約看到島上有綠色山林,山林間似乎還有黃金色的緩緩波動。
「天啊!我發現了什麼?」那一刻,被新聞沖昏頭的我,有那麼一瞬間,以為自己發現了頭條新聞,怎麼過去從未看見的島,會突然間出現在不遠的大海上,尤其在藍天大海之間,映照得特別清晰。
說真的,剛來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像被這個世界拋棄,只顧著自暴自棄,幾乎不曾看清楚這個海邊的小鎮,所以大海的那一端究竟是哪裡?島是漂來的嗎?還是像吳明益的小說「複眼人」裡的瓦憂瓦憂島?我一時失去了判斷力。
這一切只是因為天氣太好的關係嗎?天空中透亮的藍,幾無白雲的摭掩,我們的眼睛可以直接穿透海,直達島的那一端,甚至可以看見島上那位質樸的漁夫正向海邊走去,「天啊!我是看到對岸了嗎?」我不斷地問自己:「難道天氣好的時候,真能看到那麼遠的地方嗎?」,如果是,這一定是明天的頭條新聞。
還是海上真的漂來了一座島?至少過去我從未發現過,以前我們在書中所讀的一切,對大海對岸的想像只有一種,其他的可能又是什麼?我完全無法想像,因此看見一座島的驚奇,讓我決定問個清楚。
我非常驚慌又故做鎮定地來到了警局,吞了幾口水後,和熟識的警察聊起了島的驚奇發現,只見警察大哥喝了口茶,緩了幾秒輕輕地說了一句:「天氣好的時候,小琉球看得特別清楚啊!」
聽完答案,我像洩了氣的皮球失望又懊惱,真相竟然簡單到恨不得挖個坑把自己埋了,小琉球不是在東港外海嗎?從枋寮如何看得到?這答案怎麼能如此簡單,那一刻,我一度懊惱地想哭,因為我真以為自己不是發現了意外的小島就是看到了對岸大陸,這兩個方向都能成就我一篇新聞,結果答案的真相竟只是突顯我蠢得可以了。
不知道為什麼,在那一天以後,海上的小琉球突然鮮明了起來,每回經過台一線枋山段,我總會不自覺向海望去,只要天氣晴朗,真的都能清楚地看見小琉球,就在東港的西南方、在枋寮外海的不遠處,在湧動的湛藍的遠處。
有時候我真的很懊惱,別人的青春是輪廓鮮明的,為什麼我總是像患有深度近視的菜鳥,在鄉間一再衝撞找不到方向,多年之後,我和K再開車經過台一線枋寮段時,只要可以清楚看到小琉球,他就會嘲笑我:「把小琉球當成對岸的,你大概是第一人了」。
是啊!我也為此懊惱多年,後來在台一線來回走了多年之後,才終於領悟在你決定看清楚的時候,島的面貌自然就清晰了起來……只是青春已過。
新聞背景
●二○一九年十月九日,台電在彰濱工業區打造占地達一百四十公頃全國最大、總裝置容量達一百MW的太陽光電場,以及彰濱陸域風電計畫第三期四部風機,完工啟用。台電指出,彰化是全國最大風電容量的風場,自民國九十五年起,陸續推動陸域風電計畫,是全國密度最高的陸域風力發電區。(聯合報)
●枋寮距離小琉球約廿二公里,近年地方積極爭取枋琉航線,二0一九年三月廿二日,枋寮鄉長陳亞麟還曾邀請屏東縣里港、鹽埔、三地門、長治鄉4鄉的鄉長,搭上枋寮到小琉球首度有載客重型帆船的「世紀首航」航班,跨海拜訪琉球鄉長陳國在,全力爭取枋寮到小琉球航線。(自由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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