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07/13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食蟹獴

周圍有我身形兩倍高的甜根子草,在突如其來的陣風中四下倒伏。趁這個機會我拉了滿弓,讓弓弦緊繃的尖細噪音,被草葉相互刮擦的聲響掩蓋。

嗅嗅空氣,我確認自己沒有跟丟獵物,並依然處在下風處。當氣流漸弱,我隨著長草擺動的頻率站直身體,試著在保持隱匿的前提下取得最清晰的視野。

兩頭母鹿正低頭在地上找尋嫩芽,沒有一絲警戒的跡象。

這就是我的機會!

穩住手中這張弓,強迫自己停止發抖好好瞄準,即使差點就拉不住弦,讓箭矢脫手而出。

大家總喜歡嘲笑家犬笨拙又短視,但有一件事情是肯定的,他們很清楚該怎麼造出一把好弓。

把哥哥揶揄著我絕對無法駕馭「犬弓」的記憶趕到腦袋的角落去,用我將兩頭鹿扛回家扔在他臉上的想像場景取代──那瞠目結舌毛髮倒豎的樣子一定非常賞心悅目。

想到這裡,我的嘴角無法控制的上揚,有效放鬆了下來。

突然,其中一匹鹿抬起頭,耳朵迅速轉過幾個不同的方向。隨後,另一匹還在吃草的,好像也被緊張的氛圍影響,停下原本的動作四下張望。

我並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啊!

眼看她們的動作愈加緊張,我知道自己的機會稍縱即逝,只要一猶豫,整天的追蹤辛勞都會白費。

我深深吸了口氣,然後緩緩吐出,讓自己專注。依照吹過我毛髮末梢的氣流強度和方向做出最後修正,我放開弓弦,讓箭離手。

草葉被打斷,伴隨著燧石劃破空氣的銳利尖嘯傳來,但就是沒有預期的重物倒地,或是獵獲掙扎的聲響。

我射偏了!

才一眨眼的瞬間,我的手都還因為弓弦反衝的力道疼痛不已,就只能看見兩團迅速晃動的白色鹿尾,朝著另一邊的高草叢奔去。

該死……

我對自己的咒罵都還來不及啐出,一聲如雷鳴般的巨響自身後傳來,震得我耳朵發疼,反射性的抱頭壓低身子蹲下。

當難聽的粗啞笑聲蓋過漸漸消退的耳鳴,其中那自鳴得意的調調是如此熟悉,讓我馬上就判斷出聲音的主人是誰。

「我可愛的弟弟啊,是最偉大的獵人喔,被他射中過的芒草不計其數!」在我打算去把箭矢給撿回來,撥開草叢向前走去時,那討厭的聲音跟了過來,打定主意要繼續糾纏我。

「是甜根子草……」我悻悻然說道,沒好氣的瞪了哥哥一眼。厚重的毛皮無法掩蓋住這匹食蟹獴的精壯身形,他將獵槍扛在肩上,一邊很硬漢的用手指捻熄火繩,一邊繼續挖苦我。

「什麼?」他刷刷吻端到粉紅色鼻子之間的毛髮,一臉不解的問道。

「沒事。」我不覺得展現對植物的了解,會讓我贏得他的尊重。所以本來只是打算隨便說些損人的話反唇相譏,但草叢後方的景象讓我頓時僵住。

「如果你好聲好氣的拜託我,我願意讓你幫忙一起扛回去。」哥湊近我的耳朵邊說道,濕熱的氣息噴上毛髮,惹得我渾身不舒服的將他推開。

「毛皮都毀了。」我用抱怨的語氣掩飾心中的敬畏之情,直盯著倒在地上的母鹿。

「肉總是會有需求,」哥聳了聳肩說道。「而且毛皮在柴犬不來以後就沒那麼容易流通了,多虧那群紅毛狗。」

最近我也有聽過類似的言談。大家說以往都是在海上和紅毛狗打交道的,但最近他們定居南方,更直接的干涉周邊海域,很多人擔心他們有將勢力北擴的打算。

不過這都不是我有心力擔憂的問題,所以只是用拇指在腰間小刀的刀柄上摩娑了幾下,暫時將對於自己熟知的世界,或許明天就會再也不同的恐懼給擱置一旁,優先處理眼前的事情。

「欸,你想做什麼?」哥以嘲弄的語氣說道,用手肘抵了一下我的側腹將我推開。「這是我的鹿。」

我沒有多說些什麼替自己辯解,只是認真看著他熟練的組裝吊架,放血並將內臟去除。

注意到自己無意識的緊握住刀柄以後,我趕忙放開。混雜著景仰和忌妒情緒的,繼續專心在記住哥的每個動作上。

「你的份。」哥頭也沒有抬的朝我扔了什麼過來,我及時接住。

我本來以為,多少會殘留著一點溫度,但涼涼滑滑的紫紅色臟器,觸感和我想像中的很不一樣。我心懷感激的吃了下去,感受著舌頭上那抹略帶鹹味的鐵腥氣息。

之後哥將臟器埋好,我們一起簡單的感謝過鹿靈的犧牲,還有指引我們道路的祖靈以後,便扛起初步處理過的母鹿返回聚落。

「我還在等你『好聲好氣的拜託』喔!」哥的聲音從後方傳來,自鳴得意的成分居然更多了。

我還是無法拉下臉來,所以不顧肩上木條因為獵物重量來回晃動產生的磨痛,轉頭瞪了他一眼。

「你那個表情也可以啦。」他咧了咧嘴,給我一個大大的笑容。那笑容是如此的自然又輕鬆,好像肩上的重量完全不算什麼。

訕訕然的搔了搔埋進毛髮之中的耳朵,我以為早就成功壓下的焦慮此時卻鑽了出來,佔去了大半心思。

我和哥差了六歲,所以或許真的不需要太急,還有足夠的時間學習,讓我證明自己的價值。

但是,我有一個只有自己才知道的祕密──我會暈船。上次哥的朋友想要向我們炫耀他御浪的技術,帶我們搭上他的艋舺,打算在礁岸邊小小繞一圈。才剛要折返,我就把胃裡頭還沒消化完的東西給全吐出來,引來了一些好奇的魚。

我用早先吃了些不新鮮的海產作為藉口,而顯然也沒有人會相信這種岸邊的小波浪會造成什麼不適,所以成功蒙混過去。

偶爾也會聽過那個誰,花了多久才得到海腿子,曾經的尷尬糗態只會被當成多年後重提的往昔趣事。但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清楚,我就要成為少數無法航海的食蟹獴了。

當所有人都知道這件事情以後,他們會怎麼看我?我又會替身邊的人,帶來多少恥辱?想到那個恐怖的場景,我打了個大大的冷顫。

好在此時,一聲奇異啼鳴,將我自思緒中抽離。

「家犬還說只會在日出的時候叫。」哥抱怨。「吃起來又很奇怪,我真心認為這是樁賠錢買賣。」

我腦海中浮現出挑高房舍下方眷養著的「雞」,牠們在桿欄跳上跳下的樣子挺可愛的。我覺得羽毛很漂亮,也很好吃。果然,我就是異類吧。

暗地裡嘆口氣,抬起頭往與我注定無緣的海平面望去,可能奢望著從靈那裡收到某些啟示。

映入眼簾的是一艘非常大的船。以往只有從口耳相傳中聽過,但我馬上就把那個形象和紅毛狗連結起來。還深陷於親眼目睹這龐然巨物的震撼中,來不及有任何反應,又看到一陣白煙自船舷揚起。

如果說,火繩槍像是雷鳴,那這個,就是天空裂開來了的聲音。

我只能依稀聽到,哥似乎對我了吼了什麼,便扔下獵物,自己拔腿往聚落衝了過去。

雙腳像生根似的,我無法動彈或移開視線。

或許,這是靈給我的啟示。我的焦慮和煩惱,在即將到來的天崩地裂前,一點點都不重要。

就像汪洋中的一顆水珠,因為潮汐而困擾一樣。

從海那邊來的食蟹獴,他們所熟知的日常,從今天開始將再也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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