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節部分內容涉及體罰,請斟酌閱讀。
「漂流木之家」的玻璃窗被外頭寒風吹得嘎吱響,一個看起來身形約只有四歲的人影,正站在一扇大開的窗戶前,手拿抹布擦拭著窗框。 明明正值隆冬,男孩卻只裹了一件秋季外套,布料有些陳舊,裡頭的棉料甚至從幾個小破洞探出頭來。 男孩的身子因灌入的寒風不時顫抖,他每擦拭一段窗框,就會停下動作對著掌心呵氣,磨搓幾下取暖後,才又動一動凍僵的指頭繼續拿起抹布工作。 就在擦完一扇窗戶的窗框,關上窗戶時,男孩像是終於承受不住寒冷一般連著打了好幾個噴嚏。 他用袖口抹了抹鼻涕,抬頭看向窗外的圍牆。 ……那個叔叔應該不會來了。他吸了吸又流出來的鼻涕,回想起之前對上眼的男人。 男孩原本以為那個男人是來挑小孩的「聖誕老公公」──「漂流木之家」的孩子將收養孩子的人稱為「聖誕老公公」,一年到頭不分季節──,但現在看起來男人只是剛好經過看了一眼而已。 不用再因為被看見挨打的模樣而擔心「聖誕老公公」會不會討厭自己,讓男孩鬆了口氣;但隨之而來的失落卻掩埋了那一點點的慶幸──男孩確切意識到,自己又失去一個可以被挑走的機會。 冬天,是他最討厭的季節。 每年一月他都盼望可以跟著「聖誕老公公」離開這裡,嶄新的願望卻在季節輪替間日漸凋零,最後到了絕望的十二月,然後又重新盼望。 週而復始。 男孩與其他孩子們不斷在「漂流木之家」這台列車上萍水相逢。 一些與他交好的、結仇的、說過話的、打過架的孩子們,一個個因為不同原因下車離開這裡──熬到長大離去、被「聖誕老公公」收養,生了病救不回來,或是逃走,什麼原因都有──,偶爾幾個新來的孩子才剛熟起來,轉眼間,他們又消失了。 然而,也有些孩子──像是男孩──總像是錯過站的旅客一般找不到正確的下站時機,只好不知所措孤伶伶地搭著繼續向前駛進的列車,等待不知何時才能迎來的終點站。 冬天,是盼望的起點,也是盼望的終點。 下雪了。 聖誕老公公今年也不會來了吧。 * * * 「──快點起床!不要老是等老師叫你們!」 天色才剛全亮不久,「漂流木之家」負責管理作息的老師便打開二樓走廊第一間房間的房門大聲嚷嚷,從睡夢中被吵醒的孩子們紛紛揉了揉惺忪的雙眼,勉強鑽出比室溫要溫暖一點的被窩,慢吞吞地坐起來。 「棉被摺好就換衣服洗漱,好了就到一樓集合點名,七點整我要看到所有人!年紀大的帶一下剛來的弟弟妹妹,等一下點名要是少人,你們其他人知道會怎樣吧?!」 帶著威脅的命令語氣讓剛來不久的幾個孩子露出畏懼的表情,但大部分的孩子卻一臉司空見慣,無所謂地摺起被子、準備去公共浴室梳洗。 「換上整齊一點的衣服!今天早上有客人,頭髮都給我梳好綁好,不要邋邋遢遢的!」老師扔下這句話後,沒管房內孩子們小小聲的騷動,急匆匆地前往下一間房間了。 男孩的房間在走廊盡頭,當老師還在叫隔壁房的人起床時,男孩房間裡頭的孩子已經都醒得差不多了,甚至兩個年紀稍大的,還早就摺好被子一臉不耐地托腮坐在床上。 這不是因為他們比較自律,而是睡在下舖的其中兩個孩子一大早就吵得不可開交,房間內的其他人根本沒辦法繼續睡。 「你明明就故意踢我!」一個六歲的孩子邊揉著瘀青的小腿邊控訴。 另一個約末四歲的孩子則開始大動作地摀住雙耳並且尖聲吵鬧起來:「我沒有我沒有我沒有!」 「你很吵欸!閉嘴啦明明就你踢的!」六歲孩子被對方的尖利嗓門刺激到皺起眉頭,流露出厭惡的表情,「你這個瘋子神經病!除了尖叫你還會幹嘛?」 「我不是瘋子!」四歲孩子越來越激動,他邊搖頭邊抓起枕頭四處搥打,「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 房間狹窄,兩個孩子吵架的動靜像是立體環繞一般,男孩皺著眉頭忍著噪音邊將被子摺好被單鋪平,邊留心門外的動靜。 距離老師來叫人起床的時間很近了,男孩實在很害怕意外發生在門打開的那一刻,畢竟連坐處罰的滋味他真的不想再經歷了。 就在他將床墊邊角的被單整理好轉過身時,便恰好看見四歲孩子抓著枕頭的手正高舉揮舞著,枕頭在那孩子的手中隨時都會飛出去一樣。 「等──」「──小心!」 男孩張開口想要提醒,隔壁床比他大幾歲的卷髮孩子已經出聲警告。 可惜還是太慢了,當房門被打開時,從四歲孩子手中鬆脫的枕頭不偏不倚正中準備要說話的老師的臉。 ──完了。房內除了四歲孩子以外的人都只剩下這個念頭。 自從四歲孩子住進這房,以往好一陣子才會觸發一次的連坐處罰便成為家常便飯,大家最厭惡的勞動服務在此時看來都足以成為恩賜,照這個情勢看起來,挨揍大概是注定的結局。 「──在幹什麼!」老師一腳將掉落在地上的枕頭踹到房間地板中間,伸手指著它,「誰丟的!誰?」 房內瞬時鴉雀無聲,男孩低著頭像是突然對被單的皺摺產生興趣,另外幾個年紀大的孩子則視線有意無意掃過愣住的四歲孩子後又默默移開,一臉與自己無關的表情。 老師自然沒有漏掉他們給出的訊號,她走上前幾步,瞪著床上沒有枕頭的四歲孩子,語氣陰森森地質問:「……枕頭是你丟的?」 原本還在愣神的四歲孩子被森冷語氣凍得抖了一下,終於回過神來搞懂發生了什麼。 他看著俯視自己的老師,小嘴開開合合,下一秒便大哭大鬧起來:「嗚哇我沒有我沒有都是他們害的嗚哇啊啊啊啊啊——」 「——還敢哭?」老師被尖銳的哭叫聲吵得皺起眉頭,「閉嘴!再哭試試看!等一下不想吃飯了嗎?」 她一手拽住四歲孩子的手臂讓他面朝床板無法動彈,一手朝著他微微翹高的臀部用力揍了好幾下,狹小房間內頓時充斥著幼童特有的尖銳哭叫聲。 「再哭就給我出去!」老師伸手一指,指尖的方向並非房門,而是窗外,「然後別再回來了!」 話一出口,刺耳的哭喊聲戛然而止,四歲孩子將臉緊緊埋在臂彎裡不敢漏出一絲聲響,男孩床鋪的角度剛好能看見那孩子仍顫抖不止的身體,他垂著眼往床角縮了縮,深怕幾分鐘後,哭著顫抖的人會變成自己。 「你們幾個人聽好!」老師一邊將地上的枕頭撈起來隨手丟在床上,一邊帶著怒氣開口,「今天早上有客人,都給我把自己整理好,不要丟人現眼!等一下點名時你們這房要是有人沒到就全房沒早餐吃!」 房門被猛力關上,房間內安靜了五秒,隨即炸開了鍋。 「再哭啊!我們差點被你害死你還有臉哭!」一名臉上有大片胎記的孩子率先發難,「要不是醜八怪她今天好像腦子出問題,我們全部人都要被揍一頓的!」 四歲孩子沒有回話,只不停地哭,手抓著被丟回床上的枕頭一下下往身旁的六歲孩子砸,「都──你──害──的──啦嗚哇啊啊啊──!」 「嘖,吵死了。」卷髮孩子邊換衣服邊翻了個白眼,「但看起來國高中房那邊流傳的消息是真的,那群管家婆這幾天是真的不太亂揍人了。」 「什麼消息?」臉上有大片胎記的孩子轉過頭,縮在角落的男孩也忍不住豎起耳朵。 「是大胖跟我說的。」卷髮孩子抓著爬梯準備下床,「他說前幾天有社會局的人突然來訪視,還隨機攔人檢查身上有沒有傷,大胖就被攔下來,據說那群人還對著他的小腿拍照,之後這幾天管家婆們就都比較少揍人。」 「那群人怎麼會突然跑來?」臉上有大片胎記的孩子也順著爬梯落到地面,在自己的小櫃子內翻了半天,找了一件看起來還算新的衣服喜滋滋地開始更衣。 「不知道,可能是被人檢舉了吧,祝他賺大錢。」卷髮孩子聳聳肩,隨手抓了抓頭髮走到門邊,「我先去洗漱了,你們要是害我沒早飯吃晚上就自己等著瞧啊。」 儘管卷髮孩子關上房門前往四歲孩子的方向丟了個凌厲的眼神作為警告,男孩最後還是沒吃到早飯,他站在卷髮孩子身邊看著其他房的人坐在長桌大口大口喝著稀飯,耳邊聽著卷髮孩子嘀咕晚上一定要叫大胖狠狠揍四歲孩子一頓,心裡慶幸自己有壓線趕上早晨點名。 好餓,好想喝熱熱的稀飯。他忍不住有點哀怨自己怎麼就跟那個因為沒有早飯吃所以正在地上打滾哭鬧的傢伙同房。 「嗚哇啊啊啊啊啊我也要吃飯──」 四歲孩子尖銳的聲音在所有人耳邊立體環繞,多數孩子只緊皺眉頭忍耐,少數幾個平時個性比較張揚的孩子則是小聲咋舌翻白眼,但終究沒人敢直接破壞規矩在用餐時間開口說話。 想要有好日子過就不要跟老師們過不去。這是住在「漂流木之家」的孩童們多少都明白的潛規則,只有四歲孩子是個例外,他從三個多月前進來的頭一天就長成現在這樣,無論被老師們如何打罵都沒改變過。 「給我閉嘴!你再吵試試看!中午也不想吃飯了嗎?」被孩子們私下稱做醜八怪的老師狠狠將四歲孩子從地上拽起來,「還是你還想要挨揍?」 「嗚哇──不吃就不吃哇啊啊啊──」 孩子們邊安靜喝著稀飯,邊用眼角餘光偷偷旁觀這場鬧劇,罰站中的男孩垂著頭趁老師的注意力全放在四歲孩子身上,小心翼翼動了動酸麻的腿,只麻木地希望早飯時間趕快過去,好結束漫長的罰站。他在四歲孩子剛來的那陣子也和其他孩子一樣會偷偷旁觀,久了發現每天只是不斷重複相同的事情,老師也只有那幾招可以用,便懶得理會了。 「嘖,你給我安靜聽好!」老師直接將四歲孩子的嘴用力摀住,趁著一瞬間降噪的時機氣勢洶洶開口,「等一下有客人要來,他是今年最後一位客人了,你這樣又哭又鬧客人要怎麼喜歡你?你哭得那麼醜他會想帶你回家嗎?你想在一直住在這裡嗎?蛤?」 四歲孩子被老師的氣勢嚇得愣了愣,隔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哭聲減弱不少,「嗚我不要……我不要一直住在這裡……」 他的聲音悶在老師的掌心,咬字模糊難以分辨,在場的孩子們卻都清楚他在說什麼──有些念想,不分你我。 「既然不想一直住在這裡,你就給我聽話一點!等一下表現好一點,知道沒?」被稱做醜八怪的老師邊說邊抬頭看向飯廳另一側的總管老師,待對方微微點頭後才繼續開口,「你穿得衣服太舊了。給我過來!老師帶你去換衣服。」 幾個長桌上的孩子在老師們看不見的角度交換了眼神,男孩聽見身邊卷髮孩子不滿地「切」了聲,他疑惑地等待對方說些什麼,對方卻沒有再發出聲音。 「你們──看戲看夠了吧?」等四歲孩子被帶走,總管老師才慢吞吞開口,「好看嗎?還想繼續看的人舉個手讓我瞧瞧?」 長桌上鴉雀無聲,沒人敢動一下,連不小心碰觸到碗盤的聲音都沒有。 「既然都看飽了,那就也不用再吃了吧?」總管老師拍了拍掌心,「好了,都站起來吧,該洗碗的該擦桌子的該拖地的人是誰不用我多說了吧。──還不快給我動作!」 語音剛落,孩子們幾乎是從椅子上彈起來,手腳伶俐地開始分工收拾飯廳,原本悄然無聲的飯廳瞬間鬧哄哄起來。 「至於你們幾個──」總管老師背著手緩步走到罰站的一行人面前,「連室友會不會點名遲到都不在意的人,對於客人來不來這種事應該也覺得無所謂吧?」他伸出手指點了點卷髮孩子的亂翹的髮梢,又點了點男孩的衣服一角的髒汙,「尤其你們兩個,頭髮亂七八糟不知道打理,衣服破破舊舊髒了也不管,這樣我實在沒辦法讓你們見客人啊,要是改天又被說我們虐待你們,多冤枉啊。」 「──我這是自然卷!又不是我想要這樣的!」卷髮孩子忍無可忍地開口。 「自然卷是你父母生給你的,不會整理可不是老師的錯啊──」總管老師搖搖頭,「你們幾個都去打掃廚房,晚點會有老師去檢查,要是有看見哪裡不乾淨,你們晚上就把所有廁所都掃了吧。」 「可是──」臉上有大片胎記的孩子還想說什麼,卻被卷髮孩子輕踢一腳,硬是沒繼續說下去。 「沒意見那就立刻動作吧。」總管老師側身讓出前往廚房的路,揚揚下巴示意他們離開。 重重深呼吸幾次後,卷髮孩子最終只忿忿「嘖」了聲,抓著臉上有大片胎記的孩子大步離去,其他幾個孩子邊垂著頭跟上腳步,邊忍不住小聲啜泣起來,男孩走在隊伍末端,緊緊咬著下不讓自己哭出來。 ……再見,今年的最後一位「聖誕老公公」。
【後記】
新年快樂!
壓在九天年假的最後更新,隔了一年多總算讓這個故事前進了。
希望脫離艱難的去年,今年能夠穩定更新。
謝謝看到這裡的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