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伊朗拍電影,你若不是拍攝投當權者所好的主題,就得不斷挑戰國家規範的、密不透風的審查規則:女性在電影裡必須穿戴頭巾、禁止女性在螢幕裡唱歌、跳舞,宣揚自由的「西方價值觀」被視為對傳統文化的威脅,批評政府或宗教的電影更是絕對的 NG。
根據 ABC News 訪談伊朗的電影工作者,在拍攝前,你必須先把劇本交給當局審查後才能獲得拍攝許可,拍攝完成後,成品也必須再次送審,否則無法在國內上映,有時候審查甚至不是針對作品,而是針對導演個人,例如描述伊朗婦女所受壓迫的電影《生命的圓圈》,導演賈法.潘納希曾被禁止製作電影長達 20 年。

潘納希今年的電影《只是一場意外》獲得坎城金棕櫚獎,但這部電影是在未經伊朗官方批准的狀況下拍攝的。
在令人窒息的創作環境裡,許多導演在人身安全的危機下,仍然創作出非常棒的作品(包括許多國際影展的得獎作),也讓我們得以一窺伊朗人民的日常面貌、面臨的社會問題與困境。
電影的背景
《一念菩提》是一份對伊朗政府的強烈控訴,批判在 2022 年艾米尼示威運動中,國家用暴力手段對付手無寸鐵的示威者,造成超過 400 人死亡的暴行。
電影也揭露了伊朗社會裡傳統與現代的世界觀衝突,以及面對日益擴大的對立,以「安全」為由濫用權力造成的失控與悲劇。因為其電影作品對伊朗政治的負面描述,導演穆罕默德.拉素羅夫屢次入罪,後來流亡到德國。

一念菩提,臺灣 8/1 上映
艾米尼示威又被稱為「頭巾革命」,22 歲的艾米尼因為違反「女子在公眾場合必須穿戴頭巾」的規定而被捕,後疑似死於警方的暴力對待,導致伊朗各地出現大規模的抗議運動,人民高喊「女性、生命、自由」,要求重新調查艾米尼的死因,並擴大女性權利,撤銷強制穿戴頭巾的規定。
電影的故事背景,正發生在艾米尼示威如火如荼進行時,導演在電影裡穿插艾米尼示威運動的錄影片段,不只是電影裡的角色——剛進大學的女學生蕾茲萬與妹妹莎娜——在社群媒體上觀看,螢幕前的觀眾也被拉進同一個時空,我們不僅見證一場醞釀中的家庭風暴,也跟著德黑蘭家庭聽到窗外示威者大聲的呼喊與鼓譟。
世界觀的衝突
劇情從父親的升官開始,蕾茲萬與莎娜的爸爸伊曼在執法機關工作 20 年,終於升任為調查法官,且獲得一把手槍來防身,當晚,伊曼興奮地向妻子納吉梅展示剛獲得的手槍,告訴她:「這將讓我能夠保護我的家人」,伊曼問納吉梅,她是不是害怕這把槍?納吉梅回答,不,我不害怕,我只是不喜歡,隨後,伊曼打開床頭旁的抽屜,將手槍放進櫃中。

伊曼(中)、蕾茲萬(左)與妹妹莎娜(右)是這場家庭風暴的中心
隨著示威活動擴大,伊曼的執法工作讓他更加煩憂,有太多人被捕,在科層體制的壓力下,伊曼被迫在缺乏證據的狀況下起訴示威者,被起訴的人可能面臨刑期,甚至死刑,他相信自己是在執行神的律法,但過程也折磨著他的心神。
與此同時,蕾茲萬因爲好友參加示威被警察打傷,也因為社群媒體上廣傳的示威影片,使她和伊曼在餐桌上發生衝突,這段對話深刻的捕捉了兩人迥異的世界觀:對一方是「示威」,對另一方是「暴動」、「女性權利」與「蕩婦」、「警察暴力」與「維護秩序」——同樣構造的眼睛,見到的是兩個不同的世界。
伊曼:
「你可以無視你的父親,但我在執法機關裡工作了 20 年,以我的專業,難道我不會懂得比你多嗎?」
蕾茲萬:
「不會,因為你就是體制的一部分。」
這精彩的對話,我努力忍住想要為蕾茲萬大聲鼓掌的衝動。
不歡而散的晚餐隔日,原本應該在抽屜裡的佩槍憑空消失,緊繃壓抑的家庭關係一瞬迸發,為了保全工作與名譽,伊曼決心要找出偷槍的小偷,無論用什麼樣的手段都在所不惜。
菩提樹的意涵
說到這裡,可以來談談片名《一念菩提》,身邊朋友聽到我去看這部片,第一反應都以為是佛教主題的電影(甚至在 YouTube 上搜尋,第一個出現的結果也是宗教音樂 ⋯⋯),片名直譯則是《菩提樹的種子》,而在電影的一開始,就已經點出片名代表的意義:
「菩提樹有著與眾不同的生長週期,它的種子,透過鳥類傳播,掉落在其他樹上,根深入地下,樹枝纏繞在宿主身上並絞殺對方。」
可能是因為佛陀在菩提樹下悟道的故事,菩提樹總給人一種神聖、智慧的印象,但電影藉由菩提樹寄生的生物性,暗指一種外來的因子,破壞並腐化了原本穩定的系統,最後取代之。
這裡暗喻的對象,可能是 1979 年伊朗革命後的神權政治,雖然革命前的巴勒維政權也並非民主政府,但跟現況相較起來,當時的人民確實享有比較多的公民自由。
另一個可能的暗喻對象是權力的濫用,父權家庭裡的權力中心是父親,專制國家裡獨佔權力的是執政者,在電影裡,家庭與國家看似遠景與前景,但其實互為喻體。
丟了槍的父親,面對憤怒人民的政權,兩者感受到一樣的恐懼,恐懼失去既有的權力與特權,因此,他們逾越本身應該遵守的界線,破壞關係之間的信任,如同加速絞緊纏繞在宿主上的樹枝,逐漸吞噬宿主的自由與尊嚴。
導演用了近三小時的時間來講一個故事,卻絲毫不覺得冗長,層層堆砌的壓迫感到了後半段一次爆發,張力十足,父親伊曼的情緒和手段愈來愈極端,和剛開始會因為草率判決而感到良心不安的他,或是在小孩錄影中唱歌的父親判若兩人。
母親納吉梅對孩子說:「我不願讓你們見到這樣的父親」,意指父親伊曼本身就具備兩張面孔,從善或從惡,可能僅在一念之差。
《一念菩提》的故事並不只是一個家庭的崩解,也拍出缺乏權力制衡的政權,如何抹殺人民的生命與自由,無論現實世界如何難解,電影在最後還是給出一個相對光明的結局,伊曼與象徵國家權力的戒指被深埋在瓦礫堆中,脫離壓迫的家人走出廢墟,開始新的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