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是個自私的人,老頭!你才不懂什麼叫為我好!」
「你又懂什麼?你根本不知道出海的風險有多大,你甚至沒辦法餵飽自己。你才是不懂什麼叫自私,我辛辛苦苦把你養大被你浪費這條命,你才是自私!」
「夠了老頭!我已經被你綁著好幾年了,從媽死了以後你就整天神神叨叨的,我受不了了,今天天皇老子來也攔不住我,就這樣!」
說完,少年拿著自己的背包,頭也不回地走向門口。
「你不準!給我回來!和普你這小子你怎麼就不聽呢?和...」
男人想要追上去,但卻發現腳不聽使喚,他用力到脖子都紅了還是無法將腿邁開,只能扯著嗓子叫著男孩的名字。
「和普!和普你回來!和普!」
男孩沒有回應,怒沖沖地將門踢開。
「你!回⋯別啊!和普!」
隨著門被甩上的巨響,老人從睡夢中驚醒。
一身的睡衣已被汗水浸濕,顫抖的雙手緊抓著被單,粗紅的脖子就跟夢境中一樣,雙眼充滿血絲,大口吞吐著空氣,像是想要把已經真空的內心給重新塞滿一樣。老人摸了摸久未整理的鬍鬚,稍微平復情緒後便伸手向床頭一旁櫃子上的菸斗,點上了菸,半躺在床上,像是思考著什麼似地,一直沒有重新入睡。中間老人像是靈魂突然回到這世界中,看了眼外頭的天,是亮的,又瞥了被從窗簾縫隙間的光偷偷抹亮一痕的時鐘,三點半,便又回到自己的世界中。
直到四點,老人才下了床,疊好被子,去浴室梳洗。浴室很整潔乾淨,房間也打掃得一塵不染,奇怪的是,縱使整個房子由裡到外都乾淨得像是剛開封的模型一樣,但老人仍不願意拿起掛在牆上的刮鬍刀整理看上去十分邋遢的鬍子,可能是老人情有獨鍾的造型。梳洗完後,老人回到臥室,打開衣櫥,從裏頭井然有序排列且一模一樣的深藍色尼龍海軍套裝中選了一套穿上,但也並未將領扣或是襯衫扣好,戴上了掛在一旁的深色海軍官帽,穿上白色布鞋,口中銜著菸斗,從椅子上拿起破舊的皮革公事包,四點半準時出了門。
「隔壁的,你每天真準時呀,今天又要去另一邊的海港嗎?」一位婦女問候道。
老人笑了笑,揮了揮手,沒有多說什麼,便徑直地走向了不遠處的餐館。
「看,來了來了,一如既往準時地來了。來,這是今天的餐。」
體態臃腫的餐館老闆看到老人走進來後,神采熠熠地招呼著老人,並把兩個鐵餐盒放到老人面前的桌上。他的年紀看上去跟老人差不多,約莫七十歲上下,但臉色紅潤,相較於老人煞白的臉,顯得更有朝氣。他穿著被汗水浸濕的汗衫,沾滿油污的圍裙,像內褲一樣的條紋短褲和廚師腳上常見的膠鞋,老人剛進來時他坐在櫃檯休息,清潔手套就擺在一旁。
「謝謝,麻煩了。這是昨天的飯盒,明天也拜託了。」
「這麼客氣幹嘛,都認識多久的朋友了,而且你可是連退休都在為鎮上無償奉獻,我幫這點忙也是理所應當的。」
老人虛弱地笑了笑,將老闆給的便當收進公事包。突然,老闆將手搭上老人的肩。
「我說你,這臉色是怎麼回事?抽太多煙了?還是又沒睡好?又做那個夢了?」
老人的眼神有些游移,沒有直視老闆關切的眼神。
「你躲什麼?你是覺得還有什麼事可能瞞著我嗎?嘁。」老闆有些不滿,手拍了拍桌子,又撓了撓頭。
「你總是心神不寧,但又不好好說說到底在執著什麼?說不定你兒子過得很好呢?」
「不是這個問題。」
「看,又來了,那不然是什麼問題?」老闆睜大了眼睛質問著老人。
老人無奈地抿了抿嘴唇,似乎沒有打算繼續說下去。
「還是你覺得講出來會很羞恥嗎?」老闆的神情緩和了些,甚至有些悲傷。
「或許,但我覺得我自己也不大清楚到底是怎麼樣。」
「這麼多年了你還沒想清楚?」老闆捧腹大笑,擁著的身體隨著笑聲起伏。
「沒辦法,我比較笨一些。」老人苦笑了笑。
老闆笑完後,緩和了一下情緒,環視了一下餐廳內部後目光又回到老人身上。
「我知道有一些事對熟人反而難以啟齒,我也不會強求你,但,什麼事都是有方法的。你知道你以前不是這樣,我甚至從來沒想過你會變成一個憂鬱的人,甚至到這把年紀還在憂鬱。」
「我知道。」
「你知道什麼?」
「我知道你不會強求我。」老人挑釁地笑了笑。
「嘿你這傢伙,哎呀!我就是拿你沒轍,去去去,我想幫你還不領情,就算了吧,去去去,拿上吃的趕緊走人,我的好心情都被你弄沒了!」老闆翻了翻白眼,拿上老人的公事包就推著老人出了店門。
出了門口後,兩人沈默互視了一會兒。
「好啦,最主要還是要你身體保重好。你知道,到這個年紀,能留在身邊的事情也不多了,你的事不只是你的事。」老闆撐著門邊並點了一根菸說道。老人也點起了煙斗,兩個人相視著,不發一語。
「有放你最喜歡的豆乾,而且是兩份。」老闆踩了踩菸蒂,笑了笑。
「謝啦。」
老人離開了餐館,出發前往碼頭。那時的太陽還在山腰,天色尚且明亮,微風徐徐很乾爽,帶來了些秋天的涼意,老人從公事包裡拿出了圍巾圍上,順著路向森林走去。一路上可以聽見鎮上的生命力,許多人剛下班或是放學,他們肩並肩地走在一起,有說有笑,像悅耳的音樂,將色彩渲染進了城鎮愜意的午後。不過老人似乎沒聽見,沒有任何地駐足猶豫,哪怕只是瞥一眼。他的腳很快,在入秋更低沈的蕭瑟之中,蜷著的身影穿過了剛下課的學校、吵雜的車站、擁擠的商店街、雜亂的工地、冰冷的教堂、空蕩的墓園⋯⋯隨著離城鎮中心越來越遠,音樂也越來越小聲,直到道路終點,是森林的入口。老人停下看了一眼森林的入口,雖然是好幾年來每天都會走過的路,但在他的眼中仍然出現了一絲動搖,不知是因為害怕或是其他的事,他的身體猶豫了幾拍,不過最後仍然朝著森林深處走去。
一進森林後氣溫驟降,而且在森林中變得很難行走,雜草叢生,看不清路面,時不時還會有橫在路中央的樹根。但老人卻早已熟悉這一切,仍然能夠維持與原來速度差不多的調行走。鎮上的人很少進入到森林中,因為森林的道路只能人行走,現在已經很少用了,鎮上的人們要離開鎮上都是直接在車站搭鐵路,或是開車走公路。如果有人進入森林的話,通常也只是為了到山腰的花田或是山頂的草原,要到那邊只有森林的路可以走,不過通常人們去那裡也都是早晨,而且會成群結隊地。自從森林的路被多數人遺忘後,原本就在城鎮偏遠處的森林變得更陰森,甚至連空氣都更令人窒息了,從森林入口朝著深處看的時候,時間就像凝膠一樣把這片墨綠色凍在了某個瞬間,一片片葉片的陰影都像是凝視著那即將踏入森林裡的人一般。
唯一能意識到時間其實有在流動,除了偶爾的落葉聲以外,就只剩老人踩斷枯枝的腳聲了。老人每天都會在這個時間段穿越過森林後,到山頂的草坪吃第一個便當,然後再從另一邊下山到碼頭。要到山頂的路有很長一段,而且天色漸暗,但老人依然在陣陣婆娑光影中快速前行,步伐沒有絲毫地減緩過,一路上老人的表情也沒有任何的變化,他眼神空洞,偶爾樹林間傳來其他的聲響也無法喚來他的注意,與其說他的靈魂在森林中行走,更像是已經沉入了山另一邊的碼頭海底,剩下年邁的軀幹還在機械地作用著。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後,老人離開了森林,來到山頂的草原。一出了森林後,他就放慢了步調,緩緩地走到一個山丘坡旁,從公事包裡拿出了張薄毯子鋪在草地上,把身上的行李都卸在上面後,看了看錶,快要六點,雖然說這時又更涼了,但老人還是將圍巾、外套和帽子脫了下來,扔在墊子上,試圖驅散剛才不行時的體熱。天色開始變薄、變虛弱,泛黃的雲好像要逃走,卻被遠方的餘暉套住了,讓人有種時光飛逝的錯覺,老人看著天空有些出了神,他的胸口因為剛才的路程還在起伏著。過了段時間後,雲好像飄得更遠了,老人嘆了口長長的氣,便坐了下來,拿出便當盒,開始吃一天的第一餐。偶爾會吹過一陣風,將老人的臉撫向起風的方向,像是在尋找什麼似的,老人會停下吃飯,伸長脖子去搜尋什麼,但通常都沒什麼結果。
不過這次不一樣,吃到一半的時候,從森林的方向吹來一陣風,老人一如往常地看向那個方向,發現從剛剛走過來的路上走來一個穿著袈裟的老和尚,與自己相比可能年輕一點,但也相差不多。他背著個行囊,拄著根拐杖,一瘸一拐地朝著老人走來,雖然說行動好像不大方便,但他表情卻相當輕鬆,似乎很習慣了所有的事,跟老人對到眼時還禮貌地微笑。老人有些吃驚,因為這麼多年來還從來沒看過除了自己以外有人在這個時間點到這邊來,而且也不記得鎮上有這麼一號人物,除了好奇以外更多的是困惑。老和尚就這麼徑直地走到老人眼前,屆時老人剛好吃完便當,正在整理行李,並將衣著重新穿上。
「您好,可以借坐休息一下嗎?」老和尚笑了笑,先開了口。
「啊⋯可以是可以,但我等等還有事,可能不會停留太久。」
「這樣啊,那我不會耽誤您太多時間的,大概五分鐘就好。」
「沒問題,來⋯請坐。」老人將東西整理了一下,騰出了空間給老和尚。
「請問現在幾點呢?」和尚坐下後問道。
「現在是六點五分。」老人看了眼手錶。
「謝謝您。能請問您等會兒是要做什麼嗎?」
「我等等要去旁邊碼頭的燈塔點燈,我是巡海人。」
「難怪您的穿著這麼正式。不過我看您的歲數應該跟我相差無幾吧?您還沒退休嗎?」
「我本來工作不是做這個,這是我退休後自願要當的。」
「原來如此,因為興趣嗎?」
「也說不清楚,就覺得,好像該做些什麼。」
「我剛退休的時候,也這麼想,我還記得我一退休的隔天,就覺得渾身不自在。工作了太久都忘記自己是一個閒不下來的人了。」
「你不是原來就出家人?」
「那可不是,如果從年輕就出家,怎麼可能悟得到真正的道理呢?沒經歷過塵世那些事怎麼可能真正體悟人生呢?實不相瞞,我才剛出家一年多而已,哈哈哈哈哈。」和尚豪爽地笑了起來。
「這麼特別?那怎麼會想出家呢?」
「其實出不出家都一樣,都是為了找東西,只是說為了讓大家知道比較簡單理解在做什麼,就打扮成了和尚的樣子,頭髮還是我自己剃的呢。」
「我以為出家是要去寺廟請人剃度。」老人笑了出來,感到很驚奇。
「之後有人也是這樣跟我說的,但剃都剃了,也沒辦法了。」老和尚聳了聳肩。
「所以您別看我這把年紀,其實只是個菜鳥。」
「真是想不到,不過你是為了找什麼呢?都我們這種年紀了還這樣折騰,而且你不是這邊的人吧?」
「我不是這邊的人,我現在每天都在到處旅行尋道。」
「尋道?」
「是的,尋道,我覺得這世界上一定有一個道理在,像是人生最終的目標那樣子,只是我在退休前都一直在工作,想著養活自己、養家、養有的沒的,但我知道人生的最終目標不會只是養東西。」
「為什麼?你覺得養東西⋯不對嗎?」
「不是不對,是那只是一個小面向,我覺得還有什麼在那之後,是個更遙遠和模糊的感情和經驗。自從我意識到有這東西的存在,我就發了瘋似地想要找到它,好像一個瘋狂的追求者愛慕著偶像那樣。有時候想想,我說不定只是在逃離枯燥乏味的生活?」
「這樣啊,我還沒想過這些事呢。」
「您有其他的煩惱吧?」
「是吧,但我也說不上來這煩惱到底是怎麼樣。」
「您的眉頭總是緊鎖著呢。」
「啊,是嗎?這樣啊⋯。」老人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眉間。
「您是在等著誰嗎?」老和尚一改原先輕鬆的語氣,變得沈重而緩慢,甚至有些嚴肅。老人嚇了一跳,轉頭看了看老和尚,但老和尚只是一直看著遠方天空某個不具名的點。
「您的眼神充滿著期待,但那期待又很空洞和害怕,您似乎還沒做好期待的事到來的準備,卻又一直期待著。」
老人很狐疑地盯著老和尚。
「為⋯為什麼這麼說?」
「不會有人這麼哀傷地看著雲,也不會有人這麼急切地想知道風是誰吹來的。」
老人淡淡地笑了一聲。
「呵,這樣啊,原來看得出來嗎?不過,你一直在監視我?」
「也不是,只是您比較值得注意,所以就一直在觀察您。」
老人的眉頭又困惑地皺了起來。
「從什麼時候?為什麼?」
「我一出車站的時候,我很好奇這個人走得這麼憂心忡忡地是要去哪。」
「你腳程也是蠻快⋯這樣⋯⋯」
老人看了看錶,還是六點五分。
「等等,怎麼可能還是六點五分?錶壞掉了?」
「錶沒壞,只是您的時間在等您。」
老和尚又指了指雲,不知從何時開始天空的光線和雲的體態就沒再變動過,像是被拍成了照片一樣,連風都沒再捋過草皮。
「什麼意思?我⋯我不太懂,我們應該已經聊了蠻久的。」老人很困惑,甚至有些慌張。
「您會不會有的時候在刻意地等某個時間點到?」
「會。」
「同理,您的時間也會這樣等您。」
「什麼意思?完全不懂,這⋯不大合理,時間怎麼會等人?」
「如果您自己都沒跟上來,您的時間要怎麼繼續走呢?它就只能一直留在過去陪你了。」
「會有這種事?」
「那個不是每個人都能直接發現的,畢竟時間對我們而言已經被框架在鐘錶上了,甚至說已經轉化成了一個社會的共識,幾點幾分就是幾點幾分,沒有可以爭論妥協的地方,很絕對。但事實上不是每個人都走得一樣快,也不是每個人一生從頭到尾都在不停地走,時間會跟著每個不同的人自己走。通常人會在各種不同的階段感受到自己時間的存在,但我想,或許因為您太久沒感受到時間年邁的感覺了吧,聽見它的哀歎聲、聽見它膝關節的聲音、看見它跟您一樣越來越邁不開步伐,就像被蒙住了五官,畢竟它也停止行走許久了。您還活在過去的某個瞬間,雖然外表和手錶上時因為客觀上的因素在機械地衰老,但真正的您困在了某一幀畫面中。當然,也包括您的時間。」
老和尚看了眼老人,笑了笑。
「我只是讓您知道,您的時間等您很久了。」
「是⋯是嗎?真是不好意思,但,我也不清楚,我想你說得對,我一直困在某個過去的時間裡。」老人用雙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又揉了揉雙眼。
「我能感受到,似乎從那之後的日子就只是不斷地輪迴而已,我其實根本沒在照著一頁頁撕掉的日曆過每個明天,都只有今天、今天、今天和今天。」
「那一天怎麼了嗎?」
「我兒子離家出走了,然後再也沒回來過。」
「吵架?」
「對啊,很經典的父子吵架,我本來以為只有在小說裡面會碰到的事,從沒想過這是真的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的。」
「生活往往更戲劇性,不過是為什麼吵架呢?」
「我兒子,一直很想當水手出海,可能是遺傳到他媽媽吧?整天就想往外跑,好奇心比貓還難殺,但做這一行很危險,尤其是這片水域,已經發生過不知道多少船難了,你如果到碼頭那邊去走走就會知道,原本之前還會有一些貨船來往,但後來真的出太多事故,現在只剩一些漁船還在活動了,那想也知道這樣賺不了多少錢,而且鎮上根本沒多少人在做這一行,他當水手根本在這裡活不下去。」
「原來如此,但他很反彈是吧?」
「是啊,他總是說我只是在用親情綁架著他。我也只是不想他走歪路,然後能好好地長大,平平安安的⋯⋯」老人抿了抿嘴,嘆了口氣。
「您自己跟令尊吵過架嗎?」
「有,但很少,我小時候比較聽話。」
「也難怪您不懂公子的想法了。那麼夫人怎麼說呢?」
「我太太當年就是死於海難的,在一次旅遊歸途中。」
「節哀,也難怪您不想讓公子出海。」
「其實我也有想過,是不是我真的太自私了,但,我也不知道我有什麼其他能做的。我很想保護我兒子,我已經失去我的一個至親了,而且我甚至是在岸邊親眼看著遠方的船觸礁後沈沒的,我⋯我好無能為力,我好怕我再失去他,所以我想抓他抓得更緊,但結果卻⋯他⋯還是離開我了。」老人用左手撐著額頭,右手摸著凌亂的鬍鬚,聲音微微顫抖著。老和尚用同情的眼神看著老人。
「我好失敗,我後來覺得我做得完全不對,但我也不知道怎樣是對的。你說真的就放著他做他想做的事嗎?他離家出走的時候甚至才十六歲,他說什麼時候到了,他可以獨當一面自己出去闖蕩了。怎麼可能啊?這麼年輕,這世界又這麼險惡,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麼跟我太太交代?我也不可能饒得過自己。」
和尚點了點頭,撫摸著下巴。
「那,你就這麼留在那一天了?」
老人沈默了一陣子。
「或許吧?快二十年前的事了,他離開甩上門的那一瞬間,我就被永遠留在了那一刻。我為了太太和孩子,甚至是想到孩子以後成家,我工作好幾年買了間好大的房子,結果現在也只是空蕩蕩地,剩我自己住而已。我被獨自留在了那間房子,那一刻,這個世界,但我卻無能為力,甚至說會變成這樣是我自己一手造成的,他離開後連一封信都沒寄回來過。」老人一直用左手摀著雙眼,聲音比剛才穩定了些,但仍會有些哽咽。
「很後悔嗎?」
「很後悔。我常在想,如果我退一步,如果我真的是個好父親,他是不是還會寄一封信回來?甚至我好羞愧,我好像只一直想到我失去他了,我怎樣我怎樣我怎樣,真的好自私,我應該是真的很愛他,但為什麼我就像個罪犯一樣?我說不定真的傷他傷得很深,但我不清楚,我們沒有再交談過。我一直在試著釐清我到底在痛苦什麼,但這麼多年我仍想不透,這全都攪成一團,就像總是有無窮無盡的電線捲進來把一切變得更加混亂,我本就不是個聰明人,我就只能這樣渾渾噩噩地過。」
「這樣啊,那會去當巡海人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吧?」
「對,我總覺得,我在燈塔上,總一天能看見他回來,雖然我也不知道之後會發生什麼事,或是要怎麼面對他,問題能不能解決我也不知道,但我就只是想要他回來。」
「既然在塔上,看得見浪吧?」
「浪?可以啊。」
「這裡岸邊的浪應該很大吧?」
「對啊,就算是好天氣浪也都蠻大的,這片海域蠻危險的。」
「我有一次旅行道一個國家的海邊,在那邊住了一陣子。那是個全都是懸崖的海岸,崖底下的浪非常大,打到山壁上就像打雷一樣,雨天的時候甚至分不清是真的雷還是浪。我每天都會坐在各種不同的地方,看那個浪打在峭壁上。浪很奇妙,雖然每波浪都會覺得說,啊,就是浪,說穿了就是流動的水嘛,不就這樣?但每波浪又不太一樣,長得不一樣、力道不一樣、聲音不一樣、起得不一樣、結束得不一樣,其實從頭到尾,都沒有一模一樣的浪。但每波浪又都在做一樣的事,就是把自己砸死在峭壁上,而且中間還會有很多意外,有些浪在碰到峭壁前,就被後面更大的浪給吞掉了;有一些是自己就這麼慢慢沒下去;有些會和旁邊的浪變成更大的浪,總之共種樣子無奇不有。我那個時候就每天看著這些浪,直到有一天,那天天氣非常好,天空有一些雲,我原本以為只是很普通一如往常的一天,直到傍晚的時候,遠處突然來了三波大浪打在峭壁上,於是那邊的一整塊山壁就這麼一大片,轟!」
老人嚇了一跳。
「一大聲就這麼掉進海裡了。」
老和尚講得繪聲繪影,甚至還搭配了許多肢體動作,老人也聽得入神。
「之後,我就離開了那邊,繼續到其他地方旅行。」
「浪嘛,我好像從來沒想過這麼多。」
「有些浪也是從海面潛下去後,一直在海面下翻騰,可能會再變成新的浪,也有可能撞上海面下的山壁。但不變的是,浪永遠是流動的,不然他就不是浪了,就會變成一灘死水,或只是一張照片。」
徐風吹過,草皮傳來微風輕快的腳步聲。
「那這樣,砸死在山壁上,有什麼意義嗎?代表著終點?」
「我覺得比較像是本質吧,因為這個本質,所以有了這樣的過程,這個過程就是道。」
老人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這時老和尚的肚子突然咕嚕咕嚕地叫了起來。
「啊⋯先這樣吧,我有點餓了哈哈哈哈哈哈,還得回鎮上找點東西吃呢。」
老和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完便撐著拐杖站起身,拍了拍袈裟。老人看了看錶,六點六分。
「感謝您願意提供座位讓我休息,實在是感激不盡,和您的聊天也十分盡興。」老和尚鞠了一躬。
老人有些恍惚,剛才發生的一切讓他有些銜接不回來原來世界的速度,過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啊⋯啊,不會不會,不好意思,我才要謝謝你,今天讓我開了眼界,還分享了這麼多事。」老人也站起了身,回了禮。
「那麼,有緣再會了。」說著便又一瘸一拐地走向了森林。老人一直目送著老和尚到身影消失了以後,才將行李收拾,動身前往碼頭。
天空中的雲不再被斜陽的色彩攫著,而是漸漸淡成了夜晚的顏色。山頂草原到碼頭的路是很平坦的斜坡,沒有什麼阻礙,大概只花了半個鐘頭,老人便來到了碼頭,這時太陽的最後一抹溫暖即將被山峰吞下。碼頭十分冷清,別說人了,連船也沒有幾艘還停在港內,伴隨著山影的籠罩和秋季的涼風,碼頭被染上了一紗蕭條的藍。從碼頭看向燈塔的方向,可以清楚地看見浪拍打在岸上的水花,聲響也如同陣鼓般持續傳來。
老人用鑰匙開了鐵門,開始一層一層地爬上燈塔。過去他從來沒仔細聽過,今天才發現在塔內時浪聲如此清楚,而且越來越急促,似乎每踏一層台階就會有更大的浪砸在岸上。到塔頂時,老人的腦中充斥著海浪的聲音和浪花破碎的景象。將東西放好後,老人來到控制室,準備在太陽完全下山時打開燈塔的燈。等待的時刻,看著碼頭那邊的浪,徐徐地撥動著零星的船隻,港外的浪則是兇狠地衝撞著外提。
都是浪,都在做同一件事,只是樣子不大一樣,起得不大一樣,結束得不大一樣。但要流動著,翻滾著,才是浪。想到深處時,遠方的最後一絲餘暉的消失將老人拉回了現實。沒有猶豫,老人拉下了開關,燈塔亮了起來,照亮了漆黑凶險的海面,就像以往的幾年一樣,相信未來的幾年亦是如次。浪也在一波又一波的亮光中,一波又一波地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