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殺馬特」是2000年代在中國沿海工業區興起的「非主流」流行次文化,由1995年出生的青年羅福興在QQ群上所帶起的風潮,殺馬特青年的特色是模仿龐克或視覺系造型,尤其是五顏六色的誇張髮型,也導致他們被視為「奇裝異服的腦殘」。這部影片把「殺馬特」視為一股集體的文化與心理現象,探究這股次文化背後的政治經濟背景,以及這群殺馬特青年的心路歷程。
這批殺馬特實踐者大多來自中西部農村,是農民工的第二代,多半有農村留守經驗,其父母長年在外打工,而他們許多人尚未成年時也會到城市工作,有些甚至小學還沒畢業就出去工作。進到人生地不熟的城市,進入工時、人身自由,甚至排泄這種生理需求都被控管嚴厲的工廠,面對3K產業(汚い、危険、きつい)充滿風險但也極度疲乏、麻木、枯燥無味的流水線製程,巨大的牢籠使這些打工青年感到強烈的孤獨感與自我意義的喪失,彷彿彩色版的《摩登時代》。
本片即自工廠招工廣告開場,搭配許多訪談畫面,這些人大概都在小學畢業前後就投入沿海地區的廠工工作中。其中一個原因是,農村的生活被這批青年視為「無聊」,除了放羊、抓魚之外「沒啥搞的了」,他們多半都想逃離農村。但是到了工廠,面對的仍是日復一日的生活,重複的流水線工作。
在都市中生存也是危險的,因此他們改變造型讓自己看起來很兇、像個小古惑仔、壞孩子,對他們而言,「有時候感覺這頭髮給了你一個勇氣」,把頭髮「燙的大大的很有安全感」,可以鎮攝別人,讓自己「像刺蝟、人家碰不到我,這樣不會被欺負,不會感覺自己很脆弱」。
網路上的殺馬特「家族」群組帶給這些青年社群連帶,讓他們找到「同類」,也給了他們安全感,因為若有一個人被打,全家族都會出來幫忙。殺馬特家族也提供打工青年地位上升的管道,在真實生活中他們可能因為經濟、教育而被瞧不起,但在殺馬特家族中他們可能被封為貴族,得到地位上升的機會。正如片中一名受訪青年所說的,「在家(農村)裡找不到的東西,可以在他們身上找到」。
令人驚異的髮型也讓打工青年享受到被關愛的感覺,滿足「想隨時被人關注」的存在感需求,而關心與關愛是父母長期不在身邊、缺少經濟與社會資本,又須離鄉背井的打工青年所缺乏的。一位受訪者表示自己當殺馬特是希望有人能跟自己說話,就算是罵他醜,他都覺得開心,「至少有人願意跟你吵架」。另一位受訪者則說,如果自己裝扮成殺馬特這種「不正常的樣子,大部分的人都會去關心你」。
打工青年背負龐大的經濟壓力,但他們低廉的工資(而且時常遇到惡老闆)讓他們「玩車玩房玩不起」,自己能夠掌握的就剩下頭髮了。此外,父權體制搭配中國生育政策與城鄉差距問題,使出身農村的打工青年不容易在都市的婚姻市場中贏得競爭,工廠裡的女工甚至會看不起男工,覺得他們沒出息。許多人在情愛市場中受挫,會選擇自殘的方式緩解挫折,但他們也千方百計提升自己的競爭力,對打工青年而言,殺馬特文化開啟了他們在情愛市場中的可能性,例如有男性受訪人表示「在那個年代,你不搞這種頭髮的話,找不到女朋友啊」「髮型不跩,女孩子看都不看一眼」,也有女性受訪人說自己燙了殺馬特髮型後,去溜冰場時會有人來主動牽手,讓他感覺很有成就感。
2010年至2012年間,出現許多假扮殺馬特的「自黑」嘲諷影片,掀起網路論戰,到了2013年,許多殺馬特家族被臥底瓦解。那10年間,中國官方與民間興起「反三俗」,而被定位為「低俗」的殺馬特文化因為被標籤化而逐漸招致「全網封殺」的處境,也讓他們面臨現實中的人身危險。後來,網路風氣轉變,快手直播興起,許多殺馬特、非主流轉向透過快手平台,錄製影片來吸引粉絲,形成另一條維持生計的管道。結果官方也整頓快手,許多帳號被封鎖刪除,甚至是到廣場上跳過舞,就被視為對社會造成危害,這條維生管道也被堵上了,許多人回到打工生活之中。
打工青年失去曾經作為嚴苛現實避風港、淨土的社群,許多網路社群被迫解散、凋零,這些打工青年在現實中掙扎、折衝的痕跡也逐漸被抹去。就像影片中的受訪者,大多已經剪去色彩斑斕的長髮,只剩下烏黑的髮絲。對他們來說,被現實逼迫而剪去長髮,彷彿自己的自尊也被剪去了。
殺馬特文化再現了中國農村青年在資本主義生產模式、城鄉流動、現代化、父權體制等多重制度下的挫敗經驗與適應。缺乏連結與強烈的孤獨感,以及對於自我選擇的能動性、情愛市場中的競爭力、地位上升的榮譽感等主體性的需求,讓打工青年被殺馬特文化深深吸引。長期被壓抑的身體、存在感、主體性與慾望,在他們的頭頂炸開,開出燦爛的花朵。
與此同時,剛在中國興起的網路文化,也是促成這群年輕人建立社群連帶的時代背景。殺馬特文化創造出社群連帶的路徑,孤獨的青年在殺馬特社群中找到連結的可能性,殺馬特串起他們的孤獨與寂寞,提供他們存在意義。而殺馬特文化實踐也讓他們感受到自由的滋味,即便挨餓也多半不想重回工廠勞動。然而迫於農村的微薄收入,也有殺馬特青年在剪去長髮後回到工廠上班,為了生存持續奮戰。
《殺馬特,我愛你》敘述了底層打工青年心靈的枯涸狀態,以及殺馬特文化帶給他們的甘霖,也揭露中國特色資本主義社會下的各種危機。影片中許多訪談與畫面,都在控訴中國在追求成為製造大國、世界工廠的道路,是在糟糕的勞動環境與暴力剝削下,以這些青年的痛苦所鋪墊的。這些訪談畫面大多錄製於2018年,與今日相去不遠。
片尾穿插的許多標語「堅決打擊招用童工的違法行為」、「讀完初中再去打工」、「放任接受義務教育的子女輟學是違法行為」如夢囈一般,不斷複誦,卻也難以實現。現今「躺平」風潮同樣反映中國社會階層固定、階層流動困難、年輕人買不起房、車等相似環境──可能更加惡化,或許把頭髮立起來的殺馬特們,也是更早躺平的一群人。
在溜冰場中隨著音樂滑動的青年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向、速度、軌道,去尋找自己的存在感與主體性,那首歌正好是逃跑計劃〈夜空中最亮的星〉:
每當我找不到存在的意義
每當我迷失在黑夜裡
Oh 夜空中最亮的星
Oh 請照亮我前行
※本文改寫自Medium文章, 2021/10/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