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什麼都不是。」他說,「他的血型、過敏史、銀行密碼,我全知道,但在醫院裡,我什麼都簽不了。」
本次的創作專欄作品為〈親愛的共謀者〉,描寫一個關於家庭、性別、出櫃與手足情誼的真實敘事。從童年時期經歷的性別不平等,再到意外得知哥哥同志身分,逐漸理解了「善良」與「自私」之間模糊的界線。當我們成為彼此秘密的守護者時,血緣關係便有了新的重量。
記得很久以前讀過這樣一句話,說能夠察覺自己心中不善良的人,其實才是最善良的。當時覺得這話很有道理,後來卻常常想起,在這個世界裡,有時候對他人「自私」,是不是也算一種善良呢?
我開始懷疑,所謂的善良,會不會只是我們對自己編織的一個美麗謊言。就像小時候讀的童話故事,善良的人總能得到好結果,壞人會得到應有的懲罰,世界井然有序。但長大後發現,現實裡那些真正善良的人,往往活得很累,他們的溫柔常被人當成軟弱,他們的真誠被嘲笑為天真。
還記得那是一個悶熱的夏日假期,我和家人一起出遊。我和哥哥拿著飯店贈送的雞尾酒券走進酒吧,一落座,點好酒後便慢慢聊了起來。
我說著台北研究室的近況與論文進度,他則談起在高雄的實驗又卡在哪裡,老闆又怎麼不滿意。當然,我們並不是整晚都在談這些瑣碎又令人煩悶的事,最終還是談到了各自的感情狀況。我忍不住抱怨:「到底我是不是身上裝了同志雷達?為什麼每次我好不容易遇到聊得來、有好感的男生,最後總會發現對方是同志,然後我們變成姐妹?」
正當我準備展開一場大吐苦水,我哥卻突然說:「欸,妹,其實我是同志,我有一個交往三年的男朋友了。」
知道那種魚刺卡在喉嚨吐不出來的感覺嗎?當下我就是那樣。彷彿所有過去的蛛絲馬跡瞬間拼湊起來,但又不敢相信,什麼時候變了調?調酒的後勁微微上來,思緒一下子被拉回了從前。
從有記憶以來,每年過年,團圓飯總是我心中的噩夢。大部分的人一定聽過「吃雞好起家」這句話,那也知道一隻雞只有兩條腿。阿公總會等大家都坐定後,說幾句吉祥話,然後把雞腿分給我哥和堂弟,祝他們學業進步、聰明健康。如果故事就此打住該有多好,可惜總得演下去。
輪到我時,雞腿早已分完,我總是被分配到雞屁股,附帶一句「平安就好」。我曾經多麼希望,爸爸買來的雞能沒有腿,這樣我就不會看見這樣不公平又羞辱的場面。但現在想想,我還是太善良了,我應該先下手為強,把雞腿夾走。吃完團圓飯,就是發紅包時間。阿公會坐在搖椅上,叫大家排隊說吉祥話來換紅包。我總是排在最後一個,前面的人吉祥話都說完了,還規定不能重複。即便如此,我總能擠出一兩句有創意的話,順利過關。但我的紅包總是比哥哥和堂弟少。那大概是我第一次見識到「同工不同酬」的社會黑暗面,也是提早體會到性別有時竟成為一種劣勢。
所幸,我爸爸總會悄悄補償我。不知從哪一年開始,桌上的雞既沒了腿,也沒了屁股,而爸爸給的紅包也總是比哥哥多。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舉動,總是小心翼翼地拯救著某部分的自己,像護著一團微弱的火光,保護著那個還在童年裡的我。
與母親的關係,一直像一道解不開的題。我總覺得她偏愛哥哥,這不只是感覺,而是確信的事實。可後來我想,心臟本來就是偏的,醫學早就證實過這件事——或許感情也是如此,天生就有它的傾斜。
長大後,我學會了不再在意,甚至能夠拿這件事來開玩笑。那些曾經讓我夜裡偷偷哭泣的片段,如今都能輕描淡寫地說出來,彷彿在講別人的故事。我以為傷害已經被時間沖淡,直到某個不經意的瞬間,才發現它們不過是沉澱在心底,從未真正消散。
總記得小學時,某次和好友因為成績爭執,他突然拋出一句話:「難怪你媽不喜歡你。」那瞬間,世界安靜得可怕,彷彿所有聲音都被抽乾了。我愣在那裡,嘴裡卻不服輸地冒出:「我愛她就好了。」
多年後回想,那句話其實暴露了我心中最深的恐懼——被看見、被說穿、被確認。從小體弱多病的我,患有罕見的低血糖高胰島素症,母親為此放棄了正要起飛的教育事業,陪我奔波於各大醫院。那些等待檢查的漫長下午,她總是一言不發地坐在我身邊,翻著同一本雜誌。我知道她在擔心,卻從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她的沉默。
「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啊?」
思緒被這句話硬生生拉回現實。我坐在哥哥對面,看著他眼中那種期待回應的光芒,突然意識到自己又神遊了。他正在描述他們的戀愛日常——那個比他大十五歲的男人,那些小心翼翼的約會,那些不能說出口的甜蜜。作為唯一的知情者,我成了他們的共犯。真是「幸運」,這種好事居然輪到我身上。
比起他,我看起來更像個不解風情的大直男。我聽著他講述那些瑣碎的細節,心裡卻在想著更實際的問題:為什麼對方的兄弟姊妹都不知道他是同志?為什麼全世界只有我一個人知情?為什麼我要成為這個秘密的保管者?
我不太想知道他們怎麼交換唾液或其他親密行為,我比較在意的是他們如何在這種壓抑中維繫感情。但顯然是我多慮了,他們跟一般情侶沒什麼不同,唯一的差別是,他們不能大方承認彼此的存在。
「所以上禮拜他帶我去那家新開的餐廳⋯⋯」
哥哥的聲音像背景音樂一樣流淌著,我點頭、微笑、偶爾發出「嗯」的聲音。
但腦袋裡卻在想:我到底還要擔心這個家多久?擔心他什麼時候會把這個秘密捅出來?擔心父母知道後會有什麼反應?擔心整個家會不會因此崩盤?
六個月後的那個夜晚,我正收拾著晚自習工讀的東西,準備回家。電話響起,是哥哥,背景很吵,救護車的聲音刺耳得讓我握緊了手機。
「他倒在冰箱旁,醫生說腦幹出血……」哥哥的聲音在顫抖,我從未聽過他這樣說話,像個迷路的孩子。
我站在空無一人的教室裡,窗外的路燈一盞接一盞亮起來。那些我曾經在課堂上學過的諮詢技巧,此刻派上了用場,我一句一句地引導他把事情說清楚。但內心深處,我其實什麼都不想聽。
「我什麼都不是。」他說,「他的血型、過敏史、銀行密碼,我全知道,但在
醫院裡,我什麼都簽不了。」
那一刻,我忽然意識到自己從來不認識眼前這個人。不是因為他隱瞞了什麼,而是因為我從來沒有真正想要認識他。我只是把他當作一個會跟我搶雞腿、搶紅包的哥哥,一個會帶給家裡麻煩的人。
夜色很深了,熱氣還沒散去。我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腳步比平常更慢。電話那頭,他開始說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醫院的咖啡很難喝、護士問他是誰、走廊的燈太亮了睡不著。
我偶爾應聲,偶爾開個玩笑,讓沉默不那麼沉重。
但我心裡很清楚,我並不想管這些事。我想的是畢業後找個南部的研究所,離開這裡,讓他自己去面對長子的責任和他的選擇。這些本來就不關我的事,不是嗎?
可是我還是握著電話,聽他說那些瑣碎的話。我還是問他有沒有吃飯,有沒有地方睡覺。我還是在想,如果是我躺在醫院裡,會不會也有人這樣無助地等在外面。
那個夏天的夜晚,我就這樣陪著電話另一端的他,兩個人都不說真心話,卻又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彼此的存在。
後來他的伴侶漸漸康復了,雖然恢復得很慢,但至少脫離了危險。哥哥沒有再詳細跟我說過那段日子,我也沒有多問。我們之間多了一種奇怪的默契,不是更親近,但也不再那麼疏遠。
有時候我會想起那通電話,想起自己站在空教室裡的樣子,想起那些我沒有說出口的真心話。我從來不是什麼善良的人,我自私、冷漠、只想逃避。但那天晚上,我還是接了電話,還是聽他說完所有的話。
家人聚餐的時候,一切如常。媽媽會問他最近忙什麼,爸爸會催他趕快找女朋友,而他總是笑笑帶過。我坐在旁邊,假裝專心吃飯,假裝什麼都不知道。只有我知道他偶爾會神遊,只有我知道他手機響起時眼中閃過的光。
那個悶熱的夏天過去了,到了該申請研究所的時候。我坐在電腦前看著各校的簡章,南部的學校依然在我的考慮清單裡。但每當我想起那通電話,想起哥哥顫抖的聲音,我就會遲疑一下。不是因為什麼偉大的理由,只是因為,有些事情一旦開始了,就很難真的抽身而退。
那通電話的重量,壓著我走了很長一段路,噢不,是我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