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小龍蝦　下

七、

「幹嘛一直看著龍蝦啊？肚子餓？」

15歲不斷滑著手機裡的相片，但滑來滑去都是龍蝦的照片，有的大有的小，但每隻看起來都差不多。至少，25歲完全看不出差異。

「據說龍蝦不會死。」

「啥？」

「網路上看到的。據說龍蝦年老時的生活機能還是跟年輕時一樣，只要不受到外力或意外侵擾，且一直生活在理想環境裡，就能不斷活下去。」

「一直生活在理想環境裡？這種說法太狡猾了吧。」

「就是個做不到的假設性前提。」15歲將手機裡的龍蝦放大。

「那隻龍蝦如果沒被你吃掉，說不定就可以長命百歲呢。」25歲靠在椅背上，望著太陽還沒完全消失的天空，想像著那就是海，海洋生物優游著，沒被15歲吃掉的那隻龍蝦也在那裡，吃著其他的魚蝦貝類。想到這裡，他突然微微顫抖。

「長命百歲沒有比較好。」

「我覺得啊，如果人類可以永生不死，那自殺率大概會提高吧。」

「不用永生不死，自殺率就已經在提高，」15歲又補充：「順便一提，龍蝦也會吃同類。」

「所以如果這隻龍蝦死了，其他龍蝦不僅不會難過，還會把他吃掉囉？」

「可能吧。」

「真是太奇怪了，為什麼要吃同類呢？」

「不奇怪。」15歲又說了一次：「一點都不奇怪。」

突然，兩人都不說話了。25歲依然望著天空，大概是什麼PM2.5作祟，霧濛濛的。剛才還幻想裡的海洋世界都已消失，再也想不起來。太陽快要下山。

「未來的世界會是什麼模樣呢？」25歲說。

「不知道。」15歲轉頭看他，眼神大概是這一天之中最認真的瞬間。他盯著25歲的眼睛，四目相接：「我只知道，如果不活著就看不到了。」

「喔……」

「就算活著看世界末日也不錯。」

「可以不要說得這麼恐怖嗎？」

「人類也是從小被嚇大的啊。」

25歲這次決定閉上嘴，他發現自己沒有什麼話可以反駁，所以只好瞪著15歲看。15歲不理他的視線，反而看向手機，隨即起身揹起書包。

「我要走了。」

「這麼快？」

「我已經耗掉一天。」

「好像是不會再見面了喔？」

「是喔。」15歲刻意模仿他的說話方式，看見25歲生氣的表情後露出微笑，是不帶任何情緒的那種。

25歲沒有說再見，但向他揮揮手。15歲點點頭，然後轉身朝公園出口走去。直到他消失在路的盡頭，25歲才重新將視線轉回空中。

15歲也回家了呢。

八、

太陽完全沉沒，並在另個半球緩緩升起。回家的人們也開始出現，從捷運的那邊，一位接著一位，帶著疲憊的身軀，終於能夠回家好好休息。

無所事事也是一天，上班工作也是一天。不同的是，後者是有薪水的。25歲曾經是裡面的一份子，尋尋覓覓，用著小小的步伐走著。直到畏懼了，痛苦了，無法忍受了，便深深地吐出一口氣，後退了。

前進得比誰都遲，逃跑倒是挺快的。25歲想。

「你也來運動啊？」

「啊、嗯，想說有空出來走走。」25歲想起對方是住在同棟大樓的鄰居，似乎在附近的大學裡當講師，相當親切。

「最近很少在電梯遇見你呢。」

「哈哈，大概是正巧時間錯開了。」

「過得還好嗎？」

「還不錯吧，不好不壞啦。」

「這樣啊。」

「那我還有事，就先走囉。」25歲笑著說。

「啊，快去忙吧！我也要去跑步。」

25歲和鄰居道別，頭也不回，用比平常快一點點的步伐走出公園。他就這樣離開待了一天的地方，明明剛剛還一付賴著不走的樣子。

他曾開玩笑似地跟朋友說如果沒地方住，他就要睡在公園裡，在裡面不斷游移。朋友說他在唬爛，他說流浪不就是這樣，又不是流浪到國外就比較高尚，比較有情懷。朋友說他沒搞清楚重點，但25歲不知道什麼才算是重點。當沒有人在意自己的時候，也不需要在意其他人的目光。這大概就是重點吧。

可是，為什麼是公園呢？朋友問，他當時沒有答。

是因為充滿異樣感吧。在城市裡的一塊綠地，有老人，有孩子。身在裡面，又不在裡面，那樣的突兀永遠無法躲藏，可也沒有人會理會。他們還要跳著舞，在音樂間擺動著肢體；他們還要溜著滑梯，在嘻笑玩樂間忘卻危險。他覺得自己在公園裡很特別，那種有人會在意但沒有人會過問的特別。

可說到底，其實都是一樣的。待業的他，翹課的他，消失的他，跳著舞的他，說八卦的他，玩樂的他，上班的他，放學的他。都是一樣的。不斷地在生活中擺盪，時而前進，時而逃跑。會接受別人的好意，也會委婉拒絕他人的關心。當別人是瘋子，或被當成瘋子。在自覺的時候傷害別人，或在不自覺的時候傷害自己。

我到底跟別人有什麼不同呢？25歲心想。

突然，那隻他在腦海裡想像的龍蝦又從縫裡爬出來了。步足與石子路摩擦發出喀喀聲，牠獨自走在公園裡，紅紅的甲殼毫無保護作用，特別的顯眼。那隻龍蝦就只是一直走著，偶爾會突然轉彎，或是停下來，後又繼續前行。甚至明明沒有水，牠卻突然尾巴一動，退後好大一段。

沙沙沙。

喀喀喀。

樹叢裡傳來陣陣聲響，一隻一隻龍蝦源源不絕地竄出，佈滿整個地面。所有龍蝦正騷動著，在公園裡隨處亂爬。25歲一楞神，便再也找不到他想像中的那隻龍蝦。他閉上眼睛，拚命想起記憶中那隻龍蝦的樣子，紅通通的外殼，頭上的觸角長長刺刺的，還有兩顆黑色眼珠子。他依循著他記得的模樣，在公園裡搜尋，可是這些龍蝦全都一模一樣。他認不出來，他認不出他腦海裡的那隻龍蝦。而那隻毫無特色，也不突兀的龍蝦，已淹沒在龍蝦群裡。

叭——

後方汽車喇叭聲響起。

恍恍惚惚，25歲已經距離公園好遠。

九、

街道旁的小販早已推至定位，並將燈火點上。一旁圍著不少客人，熟客偶爾跟老闆閒聊幾句，順便抱怨價格怎麼又偷偷漲，食物又是如何悄悄縮水。老闆倒也不客氣，說著這個漲那個也漲，是活不下去才不得不漲。於是，餐點一遞，現金一付，話題又顯得安靜許多。

他拐個彎，走進不熱鬧的住宅區巷子，除了路燈再無其他。

緩緩走到路燈下，他看著自己一身被照亮的紅色上衣，想起15歲說他像龍蝦的事，想起他安靜的樣子。同時，他也想起失蹤的5歲，想起他雞蛋糕吃得滿身碎屑的模樣。可是，他再也不會見到他們了。

手機的提示音響起，是社群軟體裡的訊息。他迅速回覆以後，重新邁開停止的腳步。遠離上一個路燈，走向下一個。

路燈的光其實很刺眼，可是他只能曝光在底下，而影子早已融入黑色的柏油路中。悄悄地，紅色的身影又從街邊竄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