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抒情懷的韋莊

所謂「詞」，原來是指唐代一種合樂而歌的歌詞，所以也有人稱之為「曲子詞」。在形式方面，因為配合音樂曲調的關係，所以每句字數往往有長有短，與一般我們熟知的五言或七言詩之字數有差異，也有人稱為「長短句」。那詞跟樂府在性質上有什麼差別呢？樂府是先有歌詞才搭配音樂，詞是先有音樂再來填詞。

王國維《人間詩話》：「詞之雅鄭，在神不在貌。」雅，就是純正；鄭，指的是鄭音，指的是春秋戰國時鄭國的音樂。 儒家認為鄭國的音樂淫靡，不同於雅樂，故斥之為淫聲。而王國維的意思是，詞的意境高下是在詞所表現的精神境界，而不是在字表面上是否是寫男女情愛的事情。

以精神境界來說，傳統的士大夫有一種觀念（是必須要有），就是《中庸》「擇善而固執。」首先是選擇，你必須選擇對的事物或方向；第二是要有堅持的力量與勇氣。類似屈原的《離騷》：「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意思是只要是我心中認為是良善的事， 縱然為它死上再多次也不後悔。這良善的事，在封建時代沒有別的選擇，你只有一條路，要忠心為國；在學而優則仕的情況下，你要通過科舉考試（類似現在的高普考）後當官，一心報效朝廷。但是現在來說，可能是你的理想、學問或是事業，都應該要有獻身追求而九死不悔的精神。過去這種報效國家的情懷，通常是用來評斷一個士大夫非常重要的一個標準。以我們現在教育普及的程度，大家可能很難想像，其實封建社會裡面，讀書是少數人的權利。

當詞由一般樂工轉為士大夫開始填詞的時候，文字已經慢慢開始雕琢，也把士大夫內心的思想表現在詞的意境上。上一篇我們可以知道溫飛卿的詞是比較客觀的，沒有直接表達自己的感情，但是飛卿透過詞句，如「畫蛾眉」、「弄妝」、「照花前後鏡」，雖然沒有直接表達自己的忠心愛國，但是隱約的託喻，也讓人可以有這種聯想。這在詞的發展，已經從沒有深義的香豔歌曲，轉向詩歌化的一個過程。飛卿提高了詞的地位，讓人可以聯想到屈原、想到風雅，已經詩化了。詞的品格高下，你讀完一闕詞就可以知道，這留待下一篇。我們欣賞詞的脈絡，除了必須知道作者的特色，也要知道他在詞發展上的影響。

本篇主角韋莊的詞是比較主觀的，因為韋莊的詞，都是直接把自己的情懷抒寫出來的，也能表現出感發的力量。雖然如此，韋莊的詞仍然保持了詞的特色，所寫的情，只以愛情為主。這個愛情是有對象的，飛卿寫的情是站在女子的角度寫，韋莊則使用男子的口吻。我們先看兩首《女冠子》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夢見。語多時。依舊桃花面，頻低柳葉眉。
半羞還半喜，欲去又依依。覺來知是夢，不勝悲。

詞意是寫男子對女子的相思而成夢，夢醒後而悲的情況。明確的寫出時間跟地點，透過夢裡相見。夢裡情話綿綿，女子容貌依舊美好，有點嬌羞又有點歡喜，恩愛纏綿，難分難捨。但是夢醒來之後，卻有無限淒涼之感。「分明」這用字是多麼斬釘截鐵！

唐代崔護《題都城南莊》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說明人面與桃花一樣美麗，後代文人多用此典故。

《女冠子》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別君時。忍淚佯低面，含羞半斂眉。
不知魂已斷，空有夢相隨。除卻天邊月，沒人知。

年月日都那麼明確，代表這日子對韋莊來說是個極端重要的日子，不只古人如此，現在也是如此，你會記得每個階段特別的日子。詞意描寫離別時候的情緒，是那麼痛苦。鄭騫《詞選》說韋莊詞裡描寫的女子：「其中有人，呼之欲出。」剛才說到飛卿是把詞詩化的過程，韋莊是把詞轉向抒情詩了。不管你追求愛慕的是什麼，可能是理想、事業等等，在人世間最具體、最鮮明也最容易引起共鳴的，還是男女之間的相思愛慕之情。

在介紹韋莊最知名的一組五首《菩薩蠻》之前，必須了解韋莊的生平。

韋莊（836年－910年），字端己，唐初宰相韋見素之後，京兆杜陵（今陝西省西安市）人，少年時孤貧力學。
廣明元年（880年）45歲，韋莊在長安應舉，正值黃巢攻占長安，與弟妹失散，浪跡天涯，到江南避難。
中和三年（883年）48歲，在洛陽寫有長篇歌行《秦婦吟》，因此篇聞名，世稱秦婦吟秀才，秀才是未考過進士的舉人。
乾寧元年（894年）59歲，從江南回長安中進士，曾任校書郎、左補闕等職。
乾寧四年（897年）62歲，李詢為兩川宣諭和協使，聘用他為判官。
天復元年（901年）66歲，在四川時為王建掌書記，蜀開國制度皆韋莊所定，官至吏部尚書，同平章事（宰相）。
天祐元年（904年），朱全忠不顧大臣反對，遷都洛陽。
天佑四年（907年）72歲，朱溫篡唐，王建據蜀稱帝，是為前蜀。
武成三年（910年）八月，卒於成都花林坊。

《秦婦吟》中比較重要的句子如下，後面會用到。
開篇依舊是紀錄年月：中和癸卯春三月，洛陽城外花如雪。
…..
昔時繁盛皆埋沒，舉目凄涼無故物。內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
……
適聞有客金陵至，見說江南風景異。.....

清朝陳廷焯（ㄓㄨㄛˊ）的《白雨齋詞話》：「韋端己詞，似直而紆，似達而鬱，最為詞中勝境。」「紆」，曲也；「達」，通達；「鬱」，積聚、凝滯。韋莊的詞，表面上看起來很直率，其實情意曲折；口吻看起來通達，其實內容是沈鬱的，這正是詞中最好的境界。

以下五首大家先讀過一遍。

《菩薩蠻之一》
紅樓別夜堪惆悵，香燈半掩流蘇帳。殘月出門時，美人和淚辭。
琵琶金翠羽，弦上黃鶯語。勸我早歸家，綠窗人似花。

《菩薩蠻之二》
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菩薩蠻之三》
如今却憶江南樂，當時年少春杉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翠屏金屈曲，醉入花叢宿。此度見花枝，白頭誓不歸。

《菩薩蠻之四》
勸君今夜須沉醉，尊前莫話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
須愁春漏短，莫訴金杯滿。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幾何。

《菩薩蠻之五》
洛陽城裏春光好，洛陽才子他鄉老。柳暗魏王堤，此時心轉迷。
桃花春水淥，水上鴛鴦浴。凝恨對殘暉，憶君君不知。

《菩薩蠻之一》
紅樓別夜堪惆悵，香燈半掩流蘇帳。殘月出門時，美人和淚辭。
琵琶金翠羽，弦上黃鶯語。勸我早歸家，綠窗人似花。

「紅樓別夜堪惆悵，香燈半掩流蘇帳。」從意象來看，「香燈」與「流蘇帳」可知道是在一個房間裡面，而從文字來看，可知是個漂亮的閨房；點的油燈沒有熄滅，床頭的流蘇帳沒有放下來，是半掩的，意謂著是個離別無緒之夜。在怎麼美麗的閨房裡，不是沈浸在溫馨浪漫的時光，卻是有著離別的悲傷，因此說「堪惆悵」。在這裡還看不出來是在那個城市。

「殘月出門時，美人和淚辭。」
「殘月」，可以說是缺月，也可以說是西沉的月。此取其後者。從上面的「別夜」到現在清晨的「殘月」，透露了作者在離別的時候，對時間流逝的敏感。
「美人和淚辭」，可以說美人含著淚跟我辭別，也可以說我含著淚跟美人辭別，又或者是兩人都含淚相辭。

「琵琶金翠羽，弦上黃鶯語。」
「金翠羽」，形容琵琶的裝飾極美。
「弦上黃鶯語」，形容琵琶彈出來的聲音猶如婉轉美妙黃鶯的啼聲。

「勸我早歸家，綠窗人似花。」
為什麼勸我早點回家呢？因為家裏有貌美如花的美人在家裏等你。花的生命是短暫的，女子美麗的容顏也是難以持久。

《菩薩蠻之二》
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
這兩句都是別人說的，不是作者自己說。可知作者心裡並沒有認為江南好。
「合」，應該。
古典詩詞講究的是「意內而言外」，外在文字上雖然是這麼表達，但是內在卻隱含了另一種意義，這也是上面提到「似直而紆，似達而鬱」。
為什麼大家都叫他在江南就好呢？因為中原現在經歷戰亂而殘破不堪。《秦婦吟》中寫到

「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江南的好，用這兩句來說明。
「春水碧於天」，江南風景之美，河水碧綠，比天空湛藍更美；
「畫船聽雨眠」，江南生活之美，在美麗的船塢裡聽這那瀟瀟的雨聲，是何等閒適。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江南人的美，用這兩句表達。
「壚」，是酒店放酒的地方。
賣酒的女子面貌姣好，露出來的手腕白皙有如霜雪。

「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表達出一種無奈與沉痛，你想回故鄉，卻有歸不得的苦衷。你回去殘破不堪的中原，只會有斷腸的悲哀，回頭看看「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你就明白這也是前面大家都叫作者待在江南就好。

《菩薩蠻之三》
如今却憶江南樂，當時年少春杉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翠屏金屈曲，醉入花叢宿。此度見花枝，白頭誓不歸。

「如今却憶江南樂，當時年少春杉薄。」
「如今」，跟從前的對比，我現在才回想起江南的好處。
「卻」，是一種語氣的轉折，顯示當初確實沒有覺得江南好。作者心中只有當初「紅樓別夜」的中原，以及那位「勸我早歸家」的美人，所以對江南人事物的美好都毫無留戀，但是等到離開江南了，反而回憶起那段快樂美好的時光。

「春杉薄」，形容年少的美好。
「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傳統文學裡面，男女之間感情擦出火花，通常都是馬上壯士或花下美人的情境，因為在這情況下，男女都是最出眾的形象。
「滿樓紅袖招」，滿樓的女子都為之傾倒。
作者想表達當年是非常有才華的，何嘗沒有人欣賞，但是他並沒有接受。

「翠屏金屈曲，醉入花叢宿。」
「翠屏」，鑲有翡翠的屏風。
「金屈曲」，屏風上的環鈕。
「花叢」，泛指美女。

「此度見花枝，白頭誓不歸。」我當年面對「滿樓紅袖招」都沒有接受，如果現在還有遇見同樣的機會，我就「白頭誓不歸。」為什麼呢？因為唐朝已經滅亡了，你也回不去了。跟第二首「未老莫還鄉」形成對比，當年中原還在戰亂，你避難江南，可以老一點再回去，現在是老了，也回不去了。「誓」，表示態度的堅決果斷！但卻隱含著無比的悲痛。

《菩薩蠻之四》
勸君今夜須沉醉，尊前莫話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
須愁春漏短，莫訴金杯滿。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幾何。

八句裡面，上下兩片的頭兩句都有「須」和「莫」，是主要特色！

「勸君今夜須沉醉，尊前莫話明朝事。」是主人款待客人的情意，而「今夜」與「明朝」隱含著對當下處境的無奈與痛苦。今夜一醉方休，連明天的事情都不要想。我們都希望明天會更好，而這裡卻叫你不要想了，為什麼？因為明天（未來）的事情不可期待，貫穿本組詞的就是回當初「紅樓別夜」中原，以及那位「勸我早歸家」的美人，更直接說是，你明天（未來）絕無回去的希望了。

「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
珍惜身邊主人款待的心意吧，主人敬我的酒杯是深的，情誼也是深厚的。

李白 《客中作》
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

「須愁春漏短，莫訴金杯滿。」作者自嘲之詞，我擔心的是今夜歡樂時光的短暫，所以就不須推辭滿盞的酒杯。
「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幾何。」
「呵呵」，強顏歡笑的笑聲。
心中的苦澀，就笑笑的喝下這杯酒來化解吧！人生還有多久呢！

《菩薩蠻之五》
洛陽城裏春光好，洛陽才子他鄉老。柳暗魏王堤，此時心轉迷。
桃花春水淥，水上鴛鴦浴。凝恨對殘暉，憶君君不知。

回應第一首「紅樓別夜」，是在洛陽。這組詞有兩層意思，一是懷念「紅樓別夜」的女子，二是託喻，暗寫對唐朝故國的一份忠愛。

如果以第一層的意思，是作者在洛陽確實有一位心儀的女子，因此懷念洛陽的春光。如《秦婦吟》：中和癸卯春三月，洛陽城外花如雪。當年「洛陽城裏春光好，洛陽才子他鄉老。」再也無法回去洛陽了。

「柳暗魏王堤，此時心轉迷。」
「暗」，形容茂密。堤邊的柳樹長的非常茂盛，
「魏王堤」，引用白居易的《魏王堤》詩，「何處未春先有思，柳條無力魏王堤。」春天還沒來而卻已經使人感覺有春天的情思的，正是那魏王堤上柔弱無力地垂拂的楊柳。 唐代洛陽洛水南岸有池，貞觀年間賜予魏王泰，故名魏王池，堤稱魏王堤。

「此時心轉迷」，那茂密的柳絲（思）在我心中喚起了相思的淒迷之情。

「桃花春水淥，水上鴛鴦浴。」
這裡的「春」，已經是成都的春天了，不是在洛陽。
「淥」，音ㄌㄨˋ，清澈的意思。
「鴛鴦」，成雙成對的鴛鴦，讓韋莊想起那為洛陽的女子。

「凝恨對殘暉，憶君君不知。」
「凝」，深聚不散，內心凝聚著無法排解的愁恨
「殘暉」，一種是落日黃昏的時候，另一種是比喻一個國家要敗亡。
「君」，可以說是回到第一首那位「紅樓別夜」的美女，也可以說唐朝的君主。

《人間詞話》：「溫飛卿之詞，句秀也；韋端己之詞，骨秀也；李重光之詞，神秀也。」

註：《秦婦吟》原文 http://www.chinesewords.org/poetry/72448-557.html

參考書目：葉嘉瑩《唐五代名家詞選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