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詞(29) - 明日黃花蝶也愁

東坡黃州詞的意境

烏臺詩案是東坡一生中最大的挫折，卻也造就東坡詞的巔峰期。(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乃如左丘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而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 司馬遷《報任少卿書》)

其中以元豐五年(47歲)為分界。

謫居黃州時，由虎口餘生到隨緣自適的歷程，其創作的主題包括： (一)現實生活的挫折感；(二)生命無常的感歎；(三)曠達人生的體悟；(四)歸耕閒情的嚮往。詞境或清麗韶秀，或雄健俊逸，或超曠平和。東坡在黃州時期之所以選擇詞、小品、散文賦作為主要的抒情文類，最顯著的原因是他有意避開正統的詩、文創作，原因是之前就是因為評論時事的詩文惹禍。與朋友的書信可見一斑。

見教作詩，既才思拙陋，又多難畏人，不作一字者，已三年矣。(與上官彝書)

某自得罪，不復作詩文，公所知也。不惟筆硯荒廢，實以多難畏人，雖知無所寄意
，然好事者不肯見置，開口得罪，不如且已，不惟自守如此，亦願公已之。百種巧
辯，均是綺語，如去塵垢，勿復措意為佳也。(與沈睿達書)

在這樣的情況下，東坡將大部分的心力轉往詩文之外的他體，回歸日常生活中閒情雜事之敘寫，表達其情意世界裡哀樂悲歡之感受，以及生命意境的探尋與體悟，遂成就了東坡文學的藝術意境最純淨而高妙的一個時期。

元豐四年重陽節，徐大受依往例於涵輝樓宴請東坡。東坡作《南鄉子 重九涵輝樓呈徐君猷》

霜降水痕收。淺碧鱗鱗露遠洲。酒力漸消風力軟，颼颼。破帽多情卻戀頭。
佳節若爲酬。但把清尊斷送秋。萬事到頭都是夢，休休。明日黃花蝶也愁。

「霜降水痕收。淺碧鱗鱗露遠洲」
「水痕收」：指水位降低。
「淺碧」：水淺而綠。
「鱗鱗」：形容水波如魚鱗一般。

深秋霜降時節，水位下降，遠處的沙洲都顯露出來。

「酒力漸消風力軟，颼颼。破帽多情卻戀頭」
「破帽多情卻戀頭」：引用孟嘉落帽典故。《晉書‧孟嘉傳》： 「九月九日， 溫( 桓溫)燕龍山僚佐畢集。時佐吏並著戎服。有風至， 吹嘉帽墮落，嘉不之覺（孟嘉已經喝醉）。溫使左右勿言， 欲觀其舉止。嘉良久如廁（ＸＤ）， 溫令取還之，命孫盛作文嘲嘉，著嘉處。嘉還見，即答之，其文甚美，四坐嗟歎。」

東坡以孟嘉自比，言痛快沉醉的歡樂，亦言蕭灑自在，不拘小節的豁達胸懷，此外古人多用落帽之典，而東坡卻用帽戀頭，以言帽不落，能在常用之典別出心裁。

「佳節若爲酬。但把清尊斷送秋」
「若為酬」：怎樣應付過去。
「尊」：同樽，酒杯。

「萬事到頭都是夢，休休。明日黃花蝶也愁」
「休休」：不要，此處意思是不要再提往事。

世間萬事都是轉眼成空的夢境，所以不要再提往事。重陽節後菊花色香均會大減，連迷戀菊花的蝴蝶，也會感嘆發愁了。

東坡把酒言歡之際，所見黃花凋零衰殖感嘆浮生若夢，萬事終歸虛幻，對於美景的逝去，蝶也感到哀愁，而重陽節如此良辰美景，唯有當下沉醉及時行樂方為良策。

徐大受是位風雅人物，非常好客，自己雖然不會喝酒，卻以傳杯遞盞為樂，家裡養著五六個美麗的侍姬，常有盛會。東坡不久就成了知州邸中的常客。徐家侍兒中，有嫵卿、勝之、慶姬、閻姬等人，歌姬度曲，需要新詞，東坡與徐交往，為賦樂府特多，即是此故。對於他的侍姬，東坡也各有題贈，其中特別喜歡勝之。

勝之是個美人，嬌小玲瓏，且又聰明絕頂，東坡陪她擲過骰子，也送過他建雙井茶和谷簾泉。有《西江月》詞為證，

《西江月》
送建溪雙井茶，谷簾泉與勝之。勝之，徐君猷家後房，甚麗，自敘本貴種也。

龍焙今年絕品，谷簾自古珍泉。雪芽雙井散神仙。苗裔來從北苑。
湯發雲腴釅白，盞浮花乳輕圓。人間誰敢更爭妍。鬥取紅窗粉面。

從詞序中可知專為勝之所作，於序中言勝之為徐大受寵姬，容貌甚麗，並以「建溪雙井茶」，「古簾泉」贈勝之。

上片敘述所贈之物，下片則將人比物，言勝之美豔如茗中絕品，無人可與之爭妍。徐大受姬妾成群，唯勝之得東坡三関詞作相贈。

徐大受常常聽東坡抱怨黃州的酒不好喝，因此經常攜帶好酒來與東坡同歡。元豐四年底，徐大受又「攜酒見過」，兩天東坡做了五首《浣溪沙》，以下選錄其一。

《浣溪沙》
十二月二日，雨後微雪，太守徐君猷攜酒見過，坐上作浣溪沙三首。明日酒醒，雪大作，又作二首。

覆塊青青麥未蘇，江南雲葉暗隨車。臨皋煙景世間無。
雨腳半收簷斷線，雪牀初下瓦跳珠。歸來冰顆亂黏鬚。

這五首組詞是到黃州快滿二年時的創作，由詞作的內容可看出他如何從挫折憂患和悲哀痛苦中解脫出來（只有心理平靜後，才有辦法欣賞美景；也才有心情去玩文字遊戲，韻腳蘇，很難押韻。）。葉嘉瑩先生說蘇軾要結合儒家和佛老並不是空談， 不是在理論上說說就算了，他是通過現實生 活去實踐的。

東坡在這五首作品中，由現實生活去欣賞臨皋的人、事、景，以佛老喜樂、達觀之心超脫貶謫之苦；寫自己貧卻樂、只願民飽的儒家襟懷。

第一首寫欣賞臨皋自然美景之喜。

「覆塊青青麥未蘇，江南雲葉暗隨車。臨皋煙景世間無」
「覆塊」：麥苗覆蓋田埂。
「蘇」：甦醒。
「江南」：指黃州。
「臨皋」：臨皋亭，在黃岡南長江邊，
「煙景」：雲煙繚繞的景色。

下片，描繪了雨後微雪的風景。

「雨腳半收簷斷線，雪牀初下瓦跳珠。歸來冰顆亂黏鬚」
「雨腳」：雨滴。

整首詞主旨在第三句「臨皋煙景世間無」，而這臨皋美景是作者從車上觀察到的，分別是遠處的麥田和輕而低的雲朵，以及近處雨勢乍停、雪珠初現，在屋瓦舞動的活潑景象。最後融入人事之景，寫作者歸家後，鬚上盡是雪珠的驚喜發現。

本詞特色是東坡用了比較活潑的筆法，如「麥」未甦醒、暗沈的「雲葉」隨車奔跑著、「雨腳」突然收起像屋檐斷線一樣、「雪牀」初下如珠跳於瓦上、許多「冰顆」黏鬚上等，十分活潑且具感染力。在這樣充滿 活力的氛圍中，愉快的心情便自然流露出來。

附上其它四首供大家品味。

浣溪沙

其二 (寫太守徐君猷攜酒來訪的宴飲之樂)

醉夢昏昏曉未蘇，門前轣轆使君車。扶頭一盞怎生無。
廢圃寒蔬挑翠羽，小槽春酒滴真珠。清香細細嚼梅鬚。

其三(對太守的敬佩與感謝之意)

雪裡餐氈例姓蘇，使君載酒為回車。 天寒酒色轉頭無。
薦士已曾飛鶚表，報恩應不用蛇珠。 醉中還許攬桓須。

其四(作者貧而樂之情)

半夜銀山上積蘇，朝來九陌帶隨車。 濤江煙渚一時無 。
空腹有詩衣有結，濕薪如桂米如珠。 凍吟誰伴捻髭鬚 。

其五(雪兆豐年之喜)

萬頃風潮不記蘇，雪晴江上麥千車。 但令人飽我愁無。
翠袖倚風縈柳絮，絳唇得酒爛櫻珠。 樽前訶手鑷霜須。

下篇預告：東坡與朱壽昌的作品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