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記 1/6

西畫教室後方，有一個大鐵櫃，裡面擺放著許多石膏胸像。晚上我經常來這裡畫石膏素描。

因應這學年的人體油畫課，我增加了炭筆素描的練習量。這是因為油畫的步驟程序建立在炭筆素描的觀念上；此外，練習素描對於掌握比例的精準度亦有幫助。

以寫實人體雕塑來說，若不討論膚色，或許只有大理石的肌理，最能適切地表現人體的剛、柔、彈性與溫度吧。石膏無法達到那樣的細緻度，只能算是大理石像的量產替代品，雖然不是那麼近似人體肌膚，但仍不失為練習的好選擇。

這些石膏像很老舊。原本每尊石膏像都該有各自的防塵塑膠袋，但塑膠袋多半已遺失了。除了太陽神、阿里阿斯和伏爾泰，其他石膏像都落魄得如同剛出土的古代文物，有的甚至還掛著令人費解的水痕呢。

畫靜物時，一般都會由上而下打斜側面光，如此靜物的亮面便會落在斜上方、拉出面積恰當的陰影，物體表面也有足夠的面積來呈現亮面、灰階、暗面和反光的層次變化。石膏像雖然收在櫃裡，卻都積了厚厚的一層灰，以前的學長姊可能經常亂擺，沒有仔細收起來吧？原本該是亮面的位置全部都成了暗色，打了光，灰塵看起來更加明顯，整尊胸像產生底片似的反白視覺效果。

為了讓石膏像看起來更「合理」一些，作畫前得先清潔石膏像、拭去灰塵。但系上並沒有安排這樣的輪值，當然也不會有誰自告奮勇，這個工作自然落到了平時主動來練習素描的人身上。

我站在櫃子前考慮了一下，今晚就和斷臂維納斯獨處吧。

我小心取出維納斯胸像、放在靜物台座上，然後揮起自備的小撢子和油漆刷。一些輕微附著的落灰，多少可以清掉，深入隙縫的髒污就沒辦法了。石膏的質地並不堅硬，除了不經意的擦撞，清潔力道過當也容易造成損傷。經年累月，刮痕逐漸被落塵以及手掌接觸時帶來的髒污填滿，最終成了難堪的模樣，甚至令人感到有些噁心。

我在練習素描時，經常想像石膏胸像光潔嶄新的樣子。這份想像日積月累、濃度愈來愈高，逐漸昇華成一種渴望。而這樣的渴望不可能實現，所以我會換個比較容易的想法：將整尊石膏想像成接近灰塵顏色的材質，例如石雕或水泥。

這麼一來，便看不見任何瑕疵。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