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 | 衝突、對立、平衡點《蹺蹺板怪物》

由獨步出版社於今年一月出版，伊坂幸太郎的《蹺蹺板怪物》，本作品由兩篇中篇小說構成，前者與書同名〈蹺蹺板怪物〉，發生於昭和末年，從一場婆媳戰爭講述對立與平衡，後者篇名〈旋轉怪物〉，故事發生於2050年的近未來，而背景承接前篇的設定，講述由一封遺書引發的逃亡與對抗。這部作品具有十足的伊坂風格，動作情節描寫宛若電影，充滿了畫面感；看似不得要領的對白，卻處處留下意想不到的伏筆；在小說的娛樂性背面埋下隱喻，靜靜訴說：我們已然活在怪物的年代。

這部作品的誕生源起於由八組、共九位作家共同參與的「螺旋計畫」，該計畫表明以「對立」做為創作核心，同時訂定了許多遊戲規則：「必須要有山族與海族的後代彼此對立」、「要有同一個隱藏角色登場」、「可以讓共同道具登場」。螺旋計畫中的其他部作品，目前沒有中譯版本，但是在不理解這份寫作計畫的前提之下，《蹺蹺板怪物》也顯得十分生動有趣，我想這不至於影響閱讀體驗。

故事從北山傾吐煩惱展開，作為一名丈夫，正為了妻子和母親之間不合而苦惱著，卻在職場上發現前輩與客戶涉及醫療詐欺的問題。另一方面，北山的妻子宮子現職家庭主婦，其身分為前特殊部隊的間諜，擅長溝通談判的她，卻無論如何都與婆婆處不來，宮子發現婆婆的身邊有許多人皆死於非命，一名保險推銷員的到訪，更是讓她起了疑心。原先普通的小家庭生活，漸漸被推入一股洶湧暗流當中……

這是一篇非常有畫面感的中短篇小說，妻子宮子作為前特殊部隊的間諜，情報交換、與敵人搏鬥的場面自然是少不了。當我闔上書，就感覺自己剛看完一部電影似的，久久不能自拔。與後篇相比，〈蹺蹺板怪物〉給我的感覺比較輕鬆，焦點著重於解答主角的疑惑，在開頭篇幅，通過不同視角對同一事件的詮釋，製造出有趣的劇情轉折，而不讓背景故事顯得枯燥，其次，藉由懸念的營造、伏筆的鋪陳、最後解開謎底：婆婆和媳婦究竟是如何結下樑子（以及回收那些看不出是伏筆的伏筆），讓結局超乎想像地豁然開朗，令人大呼過癮。

〈蹺蹺板怪物〉發生於一九八八年，正值昭和末年，美日貿易衝突登上新聞，故事中的描寫的婆媳衝突與間諜活動，也處處與時代紛爭下的國際衝突相互呼應，以小事件寫大環境，這是作者的巧思，不直接評論時代，也不直接描寫時代的衰敗，他以「開往明日的列車」來寫：「看到暴衝的火車，每個人都知道必須阻止，可是又無計可施，只能等待他自行撞壁停下來。」火車的比喻與胡遷寫：「世界越來越壞，就像一輛火車衝向懸崖。」有異曲同工之妙，只不過伊坂不言明越來越壞，而是於文末以婆婆持續使用年號「昭和」，而非「平成」，暗示昭和年代美好的幻想似乎會持續下去，而今日的我們知道在泡沫破裂之後，日本進入了平成大蕭條的十年。

故事發生於2050年，人工智能廣泛使用，重要的事情或機密事項最好不要使用網路傳輸，回歸傳統，以紙筆書信代替更佳，在這個背景下衍伸出的職業，便是男主角水戶的職業：信差。一日，他在列車上接到一個突然的送信委託，沒想到委託人在其後不久自殺身亡，信件儼然是給老友的一封遺書，這封僅有短短兩行的遺書，卻使得男主角成為了國家的頭號公敵……

乍一看之下完全不明所以的故事，讀起來有電玩遊戲之感，行文風格與故事設定上，與伊坂幸太郎先前的作品《不然你搬去火星啊》有相似之處。同樣地，本篇具備寫作者的特色，也安排了許多令人猜不著的伏筆，然而作者花了更多篇幅，更直接的透過對話來描寫「衝突」這一議題：「衝突是一切的基礎、是根本」、「不衝突，什麼都不會發生。不會有任何進化。衝突會引起變化，創造出新的事物。這令我想起在米澤穗信的《古籍研究社》系列中，千反田也曾經用類似的方式去解讀「嫉妒」：如果人不會嫉妒別人，也許就不會有想要變得更好的想法了。

故事以一段對話結尾：聽說，要蓋圍牆了。「興建圍牆，會激化人與人的對立…(中略)…只要有疆界，就會發生對立，一旦開始對立，接下來任何事情都可能變成對立的原因。就像繪本作家所講的，會為了對立而對立下去。」與上一篇不同，看完這篇故事，其實我有點鬱悶，結尾預示著未來的我們只是走在鋪設好的軌道上，也許不是未來，而是現在的我們，已經正在受到控制而不自知，正如陳栢青在解說裡寫道：「恐怖的不是怪物存在，而是他存在，而我們卻以為這就是日常。」

所幸，在怪物的陰影之下，伊坂仍為我們揭示一點消弭對立的可能性。「衝突不會消失，但努力設法在其中安穩生活，是人的自由吧？」衝突不會有消失的一天，對立也會持續存在，但是可以尋找一個平衡點，保持一點距離，藉此得到妥協。伊坂筆下對立的兩組人物，婆婆與媳婦宮子、水戶與檜山，最終通過一本童話繪本，找到了彼此可以妥協的空間。即使對立，如果能夠了解對方，依然是一件好事。

如果〈蹺蹺板怪物〉在討論「平衡」，那麼〈旋轉怪物〉就是聚焦於「衝突」。這兩篇作品的時間點橫跨六十多年，以巧妙的方式串聯在一起，是一部刺激而精彩的小說。第一遍讀像是看電影，第二遍讀便會發現其中蘊含許多深意。無論是哪個時代，衝突無所不在，伊坂提出了衝突的本質，衝突的無可避免，但是人必須努力的是理解與妥協。我出生於和平的年代，但是人與人之間依然築起圍牆，彼此劃分疆界，如果要避免對立造成傷害，我們能做什麼已經昭然若揭。

《蹺蹺板怪物》固然激發了我很多想法，但是在那之前，它是一部精彩絕倫、讓人心醉神迷的小說，雖然不免俗地寫了很多冠冕堂皇的話，希望這些想法不會變成閱讀的負擔。請務必好好享受伊坂幸太郎筆下的奇幻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