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了很多謊（上）

我很小就學會說謊。我生性敏感臉皮薄，所以不管喜不喜歡、想不想要，都要忖度了周圍環境、大人的臉色，在心中的算盤打了幾遍後，才脫口說出「啊...可以嗎？」，但大多時候都是「謝謝，沒關係，我不用。」小時候覺得很難受，明明想要卻得裝作不想要，常常嘴巴說不要，眼神卻牢牢盯著，要走了，還會趁大人不注意回頭對著想要的東西，在心裡說著「對不起，我也很想要你的，但我沒辦法。」

本就敏感的我，在小學六年級遇到了一位老師，讓我的內心的觸角又變得更加敏感易傷。我很喜歡這位老師，雖然嚴格，但我自認為因此學到了許多東西，又因為當時我品學兼優，老師也更加疼愛我，我曾經在那小小年紀，對能擁有這份師生緣分，感到幸運且幸福，然而就在某一天，一切都不一樣了。班上有不愛念書的孩子很正常，相當於謊言的作弊行為也時常有之，作為功課相對好的我，為了維持同學間的感情，一方面我也認為這並不嚴重，他們這麼明顯，老師肯定也是知道的吧，於是，我都是裝作視而不見，唯一不變的原則是我絕不會讓他們抄我的答案，至於他們來找我補考，我就時常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或者偶爾心軟的給他們提示。那天，有個同學終於被老師當場抓到，老師氣的火冒三丈，在一個課堂上，直接破口大罵，然後問沒有參與這場騙局（是的，那位老師這樣形容）的人舉手，那幾秒間，我有些發抖，清楚的知道不管怎麼想，我都算是參與了吧？我放水，身為班長我沒有誠實跟老師說，放任同學做這些事情，於是，我沒有舉手，手放在腿上緊緊相握，我知道台上的老師將對我失去所有信任，有了想哭的衝動。期間只有一位男同學舉了手，老師對這樣的結果直接崩潰，從此以我們班為恥。

這位我曾經敬愛的老師，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她對所有的同學視而不見，眼裡只剩下那位舉手的男同學。她不再疼愛我，在她眼中我成為一個很可怕的惡夢，她會在課堂上羞辱我，對當時的我說，妳知道什麼是鱷魚的眼淚嗎？然後冷笑幾聲回答說是虛情假意，假惺惺！會在所有同學面前罵我是個濫好人，讓我當下根本連眼淚都不敢流，只能回家躲在棉被裡痛哭流涕，不敢讓爸媽知道。老師把大家那次月考前的平時成績全部打成了零，所以即使當時我月考考了第一名，卻因為平時成績為零，而落成了第二名。學校頒獎那天，老師在我耳邊說，是因為不想讓我們班在頒獎台上太難看，所以才讓我第二名，不然照理來說應該從缺才是。我永遠記得當晚我拿獎狀給我爸時，他笑笑的問這次怎麼第二名呀？我支吾其詞，只能說我沒考好的場面。

後來老師愛來不來的，不太想再帶我們班，當時好長一段時間是代課老師帶著我們。畢業前，我自己做了一束花，想在最後送給老師，只是沒能送出去，因為老師壓根就沒來參加畢業典禮。畢業典禮的全班合照，上面的我哭得臉都漲紅了。

我並不確定沒有跟老師說，班上有些同學在作弊，以及沒有老實給同學補考，是不是一個很嚴重的謊，我只知道因為這個謊，我受了很多傷，我更加會察言觀色，我更加敏感，在往後很多壓力龐大的時刻，我會想起這一段時間和事件，變得偏執、悲傷，無可抑制的貶低自己。

在很後來，將近十二年後，我才總算告訴了始終還以為我和老師相當友好，偶爾還問我有沒有記得問候老師的媽媽這件事。在咖啡店裡，我以為已經長大了的我，在這麼多年的事過境遷後，能夠平靜帶點嘲諷的說起這件事，但是當我要開始說的時候，我才發現深藏在我心裡多年的祕密，已經被塵封的太深，以至於要對當初選擇向其隱瞞的媽媽說時，竟是發抖著也難以啟齒的。我開始在咖啡店的角落裡、不知所措的母親面前痛哭不已，眼淚是怎麼樣也停不下來的流，胸口疼到要很用力才總算換過一口氣，我覺得一切都太可笑，也太荒謬了，這麼久的破爛事我還能哭得像小孩一樣，但後來想想，我也明白了過來：那是當年十二歲小學生的我早就該在媽媽面前哭的事，我卻晚了整整十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