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變固然可惡，但失去理性的民粹，一樣可怕

2021 年肇始，東南亞就發生大事——緬甸軍方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發動政變，逮補包含翁山蘇姬在內的政府高層， 並接管政府機構。一時間風雲色變，一向響應民主自由的西方媒體紛紛大聲譴責，並「重新」賦予翁山蘇姬「民主鬥士」、「抵抗軍事獨裁」的英雄地位。之所以說「重新」，是因為翁山蘇姬自 2016 年執政以來，對少數民族、難民，乃自諸如克欽邦、撣邦、羅興亞人等議題，處理得不盡理想（至少是未達到西方世界認定的標準），也因此負評不斷，從「人權鬥士跌落神壇」，到「撤回她的諾貝爾和平獎」等，風向一面倒。但也正是因為政變，讓她看似跌到谷底的國際聲望，又開始慢慢回升。

聯合國在上週召開的非正式大會上，也緊急討論了緬甸的問題，席間緬甸駐聯代表覺莫吞（Kyaw Moe Tun），雖已遭軍政府撤銷其職務，但仍在會議上慷慨陳詞，爭取國際社會與友邦採取一切必要行動，阻止非法的政變。原本受軍政府任命的新任駐聯大使丁貌奈（Tin MaungNaing），也立即遞出辭呈，表示覺莫吞才是合法的聯合國代表，非法政變者無權撤回總統溫敏的合法任免。同時，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也正草擬制裁和禁運方案，希望迫使緬甸軍方和平妥協；就在 3 月初，軍政府以緬甸央行的名義，向紐約聯邦儲備銀行提請轉移 10 億美元的申請，也被美國政府及時阻止，無限期凍結該筆資金，直到還政於民。

在東南亞國家中，緬甸是軍人長期掌權的國家之一，僅次泰國。緬甸軍人自 1962 年掌權以來，僅在 2015 年底有條件的舉辦選舉，勉強把部分政權交給由翁山蘇姬領導的全民盟政府，但在 2020 年底全民盟再次贏得大選後，便拒絕承認。加上眼看鄰國泰國亦是由軍政府掌權，乾脆奪權，讓緬甸好不容易建立起的脆弱民主，土崩瓦解。

要建構一個好的制度，常常需要很多人，乃至好幾代人的努力，但要破壞它，往往一兩個獨裁者，就可以輕易做到。

截至 3 月 5 日，緬甸各地已爆發多起反政變街頭示威，軍方的態度也越加不耐煩，在很多場合明目張膽的以武力對付群聚的民眾，絲毫不顧國際譴責，還以自動步槍射擊示威者，已導致至少 35 人死亡、數百人受傷或被捕。從緬甸傳出的畫面來看，現場宛如煉獄。

在這樣的氛圍下，緬甸人民對軍政府的不滿，甚至仇視，無論是在海內外，也就可想而知。

不久前，在日本的朋友 H 傳來一條消息，是某位在日留學的緬甸女生，照片與個資被以大字報的形式，張貼在學校的公佈欄。照片中的女孩眉清目秀，但文字的敘述，可就沒那麼友善了，內容訴求用日文指出——她是緬甸軍方高官的女兒，父親是政變的幫兇，緬甸軍方是殺人兇手，校方應開除她的學籍，撤銷她的日本簽證。

這樣的內容很可能是留日的緬甸人張貼的，同樣的內容，也以英文的形式流傳在幾個 FB 的社團，與在日留學生社群之間。甚至還有學生高舉大字報，在校園、車站、人潮多的地方，控訴緬甸軍政府的暴行。照片中女孩甜美的笑容，與血腥鎮壓的照片，並列在一起十分衝突，而日本校方與政府，似乎不想管太多，僅要求學生撕掉公佈欄上的海報，理由僅僅是，「在日本校園內張貼海報是要經過蓋章的，而那份大字報沒經過蓋章，所以請拿掉」。

H 表示，有其他朋友因緣際會見過那位緬甸女孩，對於對方的評價正面，稱其人很好、英語流利，也十分善良且熱心助人。部分緬甸學生想尋找替罪羊，只因為她父親是軍方高層，而非出於對她本人言行的不認同，便把憤怒發洩在她身上，說實在的，讓人看了心疼。

父債子還，連坐牽連，這樣的行為是好的嗎？我想到影集《我們與惡的距離》中，嫌犯一家人飽受社會大眾的不諒解，甚至霸凌。也記得更早以前，白曉燕命案中的主嫌陳進興，即便被捕伏法後，台灣社會仍對殺人犯存有要株連九族的想法，讓他的兩個兒子，被迫得送到美國，由善心人士撫養長大。雖然暴行可惡，但我們也該反思，難道他們的孩子，就該受到歧視甚至被公開羞辱，去償還上一代所犯下的錯嗎？

再說了，很多時候，在複雜的權力結構與情境下，當事人的作為不一定代表他打自心底認同的價值，我想舉例林鄭月娥，或許不算是個很好的例子，但誰都知道她背後有更高層的人士，授意（或要求）她必須採取或不採取某些措施，打擊香港人民對民主自由的爭取。林鄭月娥因此被各界撻伐，「助紂為虐」的她或許罪有應得，但當眾人連署要求英國政府「永久註銷林鄭一家的英國國籍」時，她的丈夫與兩個兒子何辜？連坐懲罰的正當性與法理又從何而來？

據了解，緬甸女孩目前迫於壓力，決定休學，返回緬甸。她可能可以暫時不用擔心人身安危，但她的個資與照片，恐怕還會在網路上流傳好一陣子，會不會影響到她日後重返日本的機會，或著造成其他隱性的傷害，恐怕就不得而知了。數位時代的獵巫行動，可以短暫的填補憤怒，卻不見得能解決問題。下令鎮壓的軍方是冷血的，但當民怨難以改變現狀，需要發洩出口時，群眾亦是無情的。不管是愛戴還是憎恨，都如浪潮般席捲向某些特定人士；而當目標不在，這股力量勢必會去找到下個對象攻擊討伐。畢竟在緬甸，要對抗手持武器的軍方是困難的，但遠在千里之外，對付他們的兒女與家人，似乎容易得多。

當然，「緬甸女孩事件」背後的始作俑者，並不能代表所有緬甸民眾，本文也絕無意抹煞緬甸人民為民主自由做出的犧牲和努力，只是想提醒大家：政變之所以可惡，在於他以不具正當性的方式，推翻了由民意與合法手段所組成的政府。無論是基於個人私利，或是大勢所趨，都令人無法忍受。然而，對他們的家人進行不理性的咎責，本質上同樣也讓人難以忍受。推翻獨裁，是希望建立並維護民主與自由，但過程中，我們要堅持的應是正義，而與正義相輔的，是理智。

(原文刊載於天下雜誌換日線，https://crossing.cw.com.tw/article/145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