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格精選

《詭二十三覺: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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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活,蛹,反重力陀螺儀,蒲公英,3D版遺照,那不是腹肌那是我的宿便,所有鈷藍色都在閃個不停,西瓜籽品鑑大會,原來大家都是拿胡椒罐裝K粉──
「cusa。」
無限鼠兒果,迷因,公車開門時發出像汽水開瓶的聲音,看到螞蟻就想吹,被用力撕掉OK蹦,𝝅,灰貓優雅踩過鋼琴琴鍵,扮鬼臉戰隊參上,檀香味──
你知道哪裡最容易撿到錢嗎?
接吻的時候請別鬥雞眼,ディスコ ディスコ ワンルームディスコ,星球變透明了,輪胎捲出棉花糖,洗把臉還可以再多拜訪幾個客戶,顛簸,咚,咚──
「幹,腦瘤吃到中動脈了。」
「大血管出血。」
做完膝蓋測試去修理印表機,區間車駛入氤氳靉靆,語音信箱,嗶,曠野,不頂嘴不旅行,散瞳劑之戀,瀏海潮起又潮落,中配超崩,無名以狀的歡樂──
你知道哪裡最容易撿到錢嗎?
神的手機號碼,wubba lubba dub dub,保證絕不含任何天然食材,死一死意思意思,麥田圈是外星人的QRcode,羽毛搔耳朵,上上下下左右左右BA──
「幹,牛排剛剛動了一下。」
「我也有看到。」
菱形太陽,用力吸起一口麵條讓湯汁甩在臉頰,三上悠亞現場直播發牌,從零摩擦力的腋下起飛,起飛,釣魚釣到緊張忘詞的湖中女神,09339,咩噗──
我知道喔!可是我不要跟你講。
整顆頭都幻化成蠟筆筆觸的狂亂塗鴉的小男孩,得意地這麼說道。
我嘗試和眼前那個塗鴉頭男孩對話,但話還未說出口已經來不及。
「aneurysm clip。」
「dormicum 5mg。」
忽然就什麼都沒了。
迷糊轉醒後,我盯著天花板緩緩回神。
那些是…
我遲緩地思索,剛剛那些,是什麼呢?
猶如眼耳鼻舌身意隨機發送的各種限時動態,不連貫地高速切換著…
還有那個,就算顱部被一團塗鴉取代根本看不清五官,我依稀覺得自己認識那個小毛頭,在同樣也還是個小毛頭的年紀。
丁博聰,一個陌生又熟悉的名字浮現腦中。
迷濛的天花板與雜沓意念浮沉間,我漸漸想起了今天是自己要接受腦瘤切除手術的日子,此刻身體沉重得要死,像塊大理石砌在床上,動不了也發不出聲,很快便又沉沉睡去。
再度恢復意識時,有個護士為我卸去呼吸裝置,問了些問題,她聲音像某種鳥類,不久,醫生也來了。
「竇然先生,恭喜,手術很順利。」
喂,騙人的吧,我忍不住在心裡這般吐槽起來。
不是說什麼大血管出血嗎?聽起來就很不妙啊。
我想了想,然後問醫生是不是都習慣把躺在手術台上任其宰割的病患統稱為牛排,他還真的老老實實露出被抓包的驚訝表情!我忽然很想吃貴族世家。
這下可以斷定,我真的曾在手術間醒來,就是在那時聽見醫生護士的對話,還有那段幻覺與狂想錯落的魔幻旅程…
太屌了!以前上過的自然嗑或化學嗑全都沒得比!
最後我得出一個合理的結論:魔幻旅程的由來乃肇因於手術過程中,醫生在我大腦各部位進行剪弄、戳刺、翻攪、挪移、按壓等的物理刺激。
這、這是前所未有的物理嗑啊!
我在心底默默如此激昂著。
幻覺對我來說並不稀罕,事實上,接觸毒品前我就已經很習慣幻覺。
看見自己浸漬藻間的浮腫,看見自己蜷伏烤爐的碳化,看見自己散落平交道的大小不一,看見自己頸椎被凹成U型管,看見自己心臟被插成擴香瓶……諸如此類,忘記何時開始,我會無預警看見自己形形色色、宛若蠟像般呈現種種死狀的複數分身,還好旁人無從感知,畢竟是不怎麼體面的幻象──
那些幻象,每具屍首表情都很平靜,平靜得失真卻又清晰,聞得到、也摸得到,我想大概是長時間壓抑尋死渴望的後遺症,所以並不會恐懼或噁心,偶爾還覺得親切,只是若過分頻繁出現,我依然會憂傷別過視線,抗拒那些屍骸無聲的邀請與嘲諷…
因此,這趟繽紛有趣的good trip格外地令我陶醉,COVID-19疫情期間的孤獨住院時日裡都不斷重複回味著,反正沒事可做也沒人來探病,無聊得很。
我不是沒朋友啦,但都保持一定距離,腦瘤也只跟阿ㄌㄩㄝ講而已。
在開刀前拜託了阿ㄌㄩㄝ幫忙照顧我媽,回想起來,似乎有點失策。
阿ㄌㄩㄝ是我的大學同窗,也是帶我進入毒品世界的罪魁禍首,出身豪門又是個什麼都學什麼都會的天才,相貌還幾乎大於等於基奴李維的開根號,卻喜歡以神農嘗百草的精神恣意嗑藥、甚至調配獨家秘方再親身試用,一年到頭沒幾天是清醒的,好不容易能畢業那年又驟然休學,說想一邊寫APP維生一邊學著設計安全帽,每天都戴安全帽窩在租屋處當煉金術士,幸虧跟家族斷絕關係後,每個月依然固定會有一大筆錢往他戶頭裡送。
跟阿ㄌㄩㄝ相處久了,真的會漸漸懶得思考,懶得去計較什麼是真實、什麼叫合理,但關於這點我未曾抱怨過,和他越走越近終究也不是有人拿刀架在脖子上威脅的結果,怪不得誰。
我們初遇,是在我以新鮮人之姿搬進大學宿舍的第一天,打開房門瞬間,就聽見阿ㄌㄩㄝ操著磁性嗓音說:「我們都是軟弱的人,誰也不會來救我們。」
雖然後來很快就發現阿ㄌㄩㄝ戴掛著耳機,根本沒察覺到我,而且說話對象其實是隻塑膠黃色小鴨,我卻仍覺得自己靈魂也被狠狠看破,那晚,在七味搖頭丸激化下,我與阿ㄌㄩㄝ這奇葩損友就此締結不解之緣,嗨到最後還玩起了安全帽拔河──他發明的腦殘遊戲。
顧名思義,就是先將房間整理成安全區域,然後兩個人各自都戴上安全帽,扣環交錯扣在一起,用彼此緊連的下巴來拔河,怎樣也不可能分出勝負啊!每次都只是互相推搡笑到差點原地往生而已,蠢得沒法輕易向陌生人講解規則。
跟著阿ㄌㄩㄝ染上毒癮、延畢一年,我卻怎麼也生不了他的氣,不僅是因為他很少向我收取上嗑費用,更重要的是…他和那些毒品包容了我的軟弱。
本以為畢業後會愈加堅強成熟,自動減低對毒品的依賴性,孰料轉職為社畜後,天天壓力大到在公司看見自己逐漸超越太陽馬戲團的各類死狀,更是逃不開阿ㄌㄩㄝ打造的墮落樂園了。
話說回來,阿ㄌㄩㄝ都已答應幫忙照顧我媽,醒來也就沒跟他聯絡,兩星期後,我獨自辦理出院、搭車回家,揹著行囊戴著漁夫帽站在那窄巷內遷就畸零地輪廓搭建而成的歪斜矮房前,脫去口罩,還在褲袋摸索鑰匙,老鏽的門已經自動打開,現身的即是我媽,身穿一件格子連身裙,沒見她穿過,又從別人的垃圾裡挖到寶嗎?看上去氣色還不錯,附帶梨渦的瞇眼微笑一如往常令人安心、踏實。
「就知道是你!」
見到我,媽立刻張開雙臂,把我抱了一會兒才肯放開。
「愣在外面幹嘛!」
接著媽又像搓麵團一樣玩弄起我兩側嘴邊肉。
「媽…」
「唉喔是不是都沒好好吃飯?瘦成這樣!」
「有啦有啦。」
「回來得正好,快進來!」
我讓媽挽著手臂一起進屋。
就憑媽頭上那頂立方體安全帽,我暗自打定主意再碰到阿ㄌㄩㄝ絕對要手刀助跑奉上飛踢,才這麼想,他就戴同款安全帽圍著圍裙登場了,還端出一盆冒煙的砂鍋,看來我貌似趕上吃飯時間。
「快把手洗了一起吃飯!你這朋友很有慧根,我教他怎麼做素獅子頭他一學就會,你最愛吃的!」
阿ㄌㄩㄝ什麼也沒說,只是表情一臉臭屁。
接著我也被情緒勒索,戴上那假使問市必遭人體工學界群起撻伐的方正安全帽,但意外地還挺舒適,而且正好代替漁夫帽繼續遮掩我動過手術的縫合傷。
洗完手,入座後,我用筷子戳起一顆丸子咬下,滿嘴都是荸薺、蒟蒻和豆腐的口感,好懷念啊!也有點感動…
手術住院期間謊稱出差,把癡呆症日益嚴重的媽媽託付給阿ㄌㄩㄝ只是迫於無奈的選擇,可是他連媽的招牌菜都用心學會,而且此刻閒話家常互動像極親生母子,一句話都說不出口的我,反倒成了外人似的。
媽看著我,不知為何突然微笑了,說:「放心吧…不用再瞞我…我都知道…這麼多年來…真是苦了你這孩子……」
咕嚕。
我愣了許久才將食物嚥下,傻傻看著媽。
你這滿口謊言的人渣──
腦海閃過一個莫名的嚴厲指控。
「我早就知道…你是那個那個…同性戀對不對?」媽說這句話的同時,眼神也意味深長地在我和阿ㄌㄩㄝ身上來回流動。
哭笑不得。
但方才心底某個無端繃緊的部分,不知怎地此刻又緩緩鬆懈下來。
「不管怎樣,你都是我兒子。」
仍想著怎麼解釋誤會時,一旁阿ㄌㄩㄝ及時做出反應扮演起稱職的兒媳婦,整個飯局,就這樣那樣結束在一種溫馨卻荒謬的氛圍裡。飯後,等我跟冒牌的兒媳婦一起洗好碗,媽已在躺椅上進入熟睡模式,為她蓋了件外套,我們躡手躡腳回到二樓房間。
不足兩坪的空間變得有些陌生,從前揮散不去的黴氣及蟑螂大便味道,如今替換成神祕草本和疑似聚乙烯化合物燃燒的混搭惡臭,彈簧外露的單人床墊遭受許多神奇的安全帽狀物十面埋伏,門框椅背桌緣到處披著衣褲,遍地蔓生的延長線交錯連接若干電腦與不明機器,偌大窗子被黑色膠帶貼得完全遮光毫無死角,唯獨藉著壁癌慢性自殺的四面灰牆尚且未經外來勢力侵略,但牆角卻盤踞一隻我從未見過──頂戴扇形頭冠的白色巨鳥,貨真價實的鳥──
沒有關鳥籠…
也沒栓腳鍊…
無拘無束的…一隻活生生巨鳥。
「這位是…」
「觀世音。」
「蛤?」
「巴丹鸚鵡啦,後來我都叫她觀世音。」
看觀世音慢條斯理啄著自己羽毛,我覺得頭有點痛。
「為什麼…」
「因為你媽說她長得很『莊嚴』,超好笑。」阿ㄌㄩㄝ講完自己笑了起來。
「我是說,這裡為什麼有鳥。」
「啊不是叫我照顧你媽?我想說,乾脆住進來比較方便。」
「那還真是委屈你咯。」
「不會啦,這間房子蓋得歪七扭八,很有意境,我喜歡。」
不愧是阿ㄌㄩㄝ,老家幾千坪的山莊不住,偏偏追求這種超現實的貧窮感。
可以的話我還真想跟他交換意境。
「你現在感覺怎樣?」
「什麼怎樣?」
「有沒有手術後遺症啊,身體協調變差、思考出現障礙之類的……我問你,一加一等於多少?」
「太難了,換一題。」
「那我就放心啦。」
阿ㄌㄩㄝ講完又笑了,擅自靠床坐下,隨地撿起一根捲好的大麻菸。
「上個自然嗑,慶祝你出院?」
本來一回到房間就想立刻對阿ㄌㄩㄝ說謝謝,如此煽情的話果然沒那麼容易說出口,我索性沉默走去坐到旁邊,接過他手中捲菸。
然後我們就開始試戴各種安全帽──內襯海綿墊被設計成大腦造型的透明安全帽、包裹著棉花糖戴起來像爆炸頭的甜點安全帽、同時能三人一起戴的三貼專用花生殼安全帽…阿ㄌㄩㄝ還假裝拿一頂看不見的安全帽,聲稱有光學迷彩能讓頭部隱形,戴上後問我是不是已看不見他的頭,我笑到短暫昏睡過去醒來發現自己還在笑。
直到天亮,我才把床讓給阿ㄌㄩㄝ,自己在樓梯上來那一小段走廊打地舖,他睡到一半想去廁所還得跨過我,但我沒差,反正只要是在這個家,睡哪都行,而且我也不太想跟不熟的觀世音睡同一間。等我回過神,阿ㄌㄩㄝ已擅自在我們家定居下來,接連數日,除了在媽面前強打起精神故作沒事,陪她聊天吃飯散步的時間外,我幾乎都隨著他穿梭在一個又一個搭配電音與投影的迷離幻域,兩個四十五歲中年男子任性地偕伴重返青春糜爛的大學時光。
即便如此,額外曠日許久再回到工作崗位,我卻驚覺自己最懷念的並非出院後的任何補嗑內容,而是手術中意外旁聽的那堂物理嗑!
完全不必擔心過量導致嘔吐、暈眩甚乎致死等問題,相對安全得多,ㄎㄧㄤ度更是刷新記錄、榮登我心目中嗑程排行榜的必修之冠!
業務部主任知道我動過腦瘤手術,叫我幫忙整理會議紀錄即可,暫時先別跑外勤,幾個熱心同事也自告奮勇接手我的文書任務,我只好溜進倉庫裝忙,清點公司的代理產品──
Meshworm,直譯是「網眼蠕蟲」,一種醫療用途廣泛的人造肌肉,通電會因發熱而收縮,斷電就恢復原狀,多半拿來做內視鏡或義肢,不算什麼新科技,但經過幾代改良後更迷你更…啊。
如此閒到發慌的午後,清點庫存之際,我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下班回到家我立刻迫不及待想找阿ㄌㄩㄝ討論,他卻敲打鍵盤敲得飛快,沒怎麼鳥我,我想是在寫APP。
「對啊,要試玩嗎?可以把臉書發文變成遊戲對話截圖喔!還能把相簿裡的照片隨機作成卡牌來玩十連抽!」
「抽了可以幹嘛?」
「沒幹嘛,帥啊。」
「先別說那個了,要不要幫我動手術?」
我也覺得自己瘋了。
只是那樣物理致幻的效果太強烈了,讓我得以暫時完全忘卻對生活的厭惡、忘卻時時拘囿於輕生想像卻又沒資格實踐的折磨與矛盾,想不上癮都難。
而且我也想知道那個塗鴉頭男孩到底是誰,總覺得無法不在意啊。
聽完我試圖把網眼蠕蟲植入腦內藉以操控引發幻覺的計畫後,阿ㄌㄩㄝ指著我鼻子大罵。
「啊當初不是說我神經病嗎靠!突然又敢給我動手術了!」
「不一樣啊!之前是腦瘤餒大哥!弄不好會翹掉的吧!」
「都說我技術很好了,擔心個屌!只是沒醫師執照而已。」
已不止一次親眼看過阿ㄌㄩㄝ在我面前幫逃犯或流浪漢動手術,我當然知道他技術沒什麼好讓人擔心,讓人擔心的是他那些喜歡捉弄病患身體的怪癖、以及不按牌理出牌的開刀方式。
「可是你的實驗和手術器械都沒帶來吧?」
「有啊,堆在你家頂樓。」
「臥草。」
就這樣三小時後,我躺在自家頂樓簡陋的鐵皮遮簷下,躺的是已經鋪好巧拼軟墊與垃圾袋的廢棄冷凍櫃,微長出來的頭髮又被剃光,身上只穿了件乾淨寬鬆睡衣,任由初夏沁涼晚風拂過赤裸腳底,聽著阿ㄌㄩㄝ解說一邊反覆思量,自己究竟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
「只能用線鋸和手搖鑽喔,怕吵到鄰居,跟你說一下。」阿ㄌㄩㄝ拿棉片替我擦酒精時,期待的眼神閃閃發亮:「但你感覺不到啦,腦膜打開了我才會叫你起床。」
「喔。」
看著旁邊偷接第四台的天線掛的點滴慢慢流入體內,我知道後悔也來不及了,只能閉上眼睛,想像再過不久腦漿裡就會多出一隻製造歡樂的小蟲。
再過──也不知道是過多久,我被一連串強烈的感覺刺激從虛無驚醒。
「起床囉。」
痠啊,癢啊,喘,喘啊,喘,蹲啊,歪歪,歪,嘟嚕,呼嚕,陳財佑,誰啊,暈啊,嘩啦嘩啦,發胖了啊,麻啊,麻啊。
「嗚…」
好撐啊,好脹啊,恰,恰,恰,恰,崩,崩,餓啦,餓啦,多說無益,拔劍吧太太,蛋,蛋,渴了啊,呆。
「起床囉。」
熱啊,熱啊,變冷啦,更冷啦,咳咳咳,鏘,憋,憋,憋不住啦,愛睏啦,睡吧,悶悶,悶悶──
「起床…了啦…」
哪有這樣叫人起床的,簡直令人髮指。
透過眼前角架上設置的DV反轉鏡頭,可見阿ㄌㄩㄝ把我赤裸裸的腦子當成某種樂器,用戴著醫用手套的手充滿韻律與節奏地輕輕拍打彈奏著,偶爾還不時整隻手掌伸進去抓捏揉掐,我甚至感覺無法動彈的肢體幾度隨之癲癇。
「其實我也不曉得叫你起床幹麻?一般清醒開顱手術是為了切除腦瘤時和病患互動避開特定區塊…啊你現在又沒腦瘤。」
戴口罩的阿ㄌㄩㄝ頭上有個發光的驚嘆號,應該是主線遊戲任務。
「別再玩我大腦…你這邪惡的NPC。」
不對,再仔細看,只是一頂有探照燈的安全帽。
「什麼啊哈哈!突然變遊戲角色…害我當場帥一跳。」阿ㄌㄩㄝ敲了敲我的額頭:「不會痛吼?我在你點滴裡加了無敵星星。」
「嗯…」
「痾靠!忘了裝接收模組!」
「不會吧…那現在…」
「只好等等嘍,反正你都醒了,陪我聊天。」
阿ㄌㄩㄝ就這麼把腦殼半開的我晾在一旁,開始為網眼蠕蟲安裝迷你的訊號接收器,以便之後能遠端遙控。
「要聊什麼…」
「你知道嗎?明華園的那個孫翠鳳啊據說本來完全不會講台語耶!直到她二十六歲的時候才開始學唱戲!」
「蛤?」
「你知道嗎?不是有句話說相差十萬八千里嗎?這距離剛好差不多就是光在真空中行進一小時的距離唷!」
「喔…蛤?」
看我一頭霧水,阿ㄌㄩㄝ貌似很滿意,自己在那邊笑得很爽。
「你不懂啦!喜歡講冷知識是屬於我們NPC的浪漫。」
「那你知道…哪裡最容易撿到錢嗎?」
「耶?哪裡?」
「公車站牌附近…」
「為何?」
「零錢掉了我們都會撿對吧…可是…準備上車時萬一零錢掉了…我們可能就會放棄…因為怕耽誤公車或擋到後面的人啊…」
「這個好,我喜歡。」
不小心賣弄了第一堂物理嗑後想起來的事,居然大獲好評。
「那你知道…」
「嗯?」
「那你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假裝默認是同志嗎?」阿ㄌㄩㄝ問我。
因為──為什麼呢?
因為…比較輕鬆吧…
這樣順著敷衍過去,就能讓自殺癖這個秘密依然是秘密。
若非為了照顧媽到她比我早一步先安然離世,源頭未知的那些死亡渴望恐怕早已兌現多年,這件事我沒打算告訴任何人,包括阿ㄌㄩㄝ。
「那你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沉迷設計安全帽嗎?」我反問。
「喔喔!搞定囉,來──我們準備再來一次靜脈麻醉。」
喔個屁。
算了,被打發也罷。
雖然以往因為好奇而猜過種種可能性,但又覺得,那樣摸不透才是他最真實的樣子,如果可以問出個世俗能理解的原因就不是阿ㄌㄩㄝ了,想著這般無意義的事,再度閉眼又睜眼時,天色已蒙蒙亮,我發現自己還是躺在頂樓,身上蓋了一匹印著經文的金黃綢緞,我認得那是給死者蓋的往生被,有時我會陪媽去佛教殯葬的場子幫人助念。
「我翹掉了嗎?」
坐在隔壁吊床上打盹的阿ㄌㄩㄝ揉了揉眼睛,朝我賊賊一笑。
「早安…那是以防萬一啦。」
原來我還沒死啊,幻滅。
「好了?」
「對啊。」
阿ㄌㄩㄝ對我展示一個直接用iPod shuffle改造的遙控器。
「等你準備好,隨時能開始。」
沒什麼好猶豫的。
「開始吧。」
我不假思索。
不管怎樣,你都是我兒子──
腦海莫名再次迴盪,媽那句溫暖又扎心的話。
結果反而是阿ㄌㄩㄝ阻止了我,要我多休息幾天,他說物理嗑程的幻覺是種無法預測的腦內活動,什麼事都可能發生,而且我現在還那麼虛,所以強硬保管遙控器不准我貿然上嗑。考慮到還得活得比媽更久,我決定聽他的,並打電話向公司謊稱癌細胞轉移了作為離職藉口,開始專心休養為物理嗑做準備。
雖然有點捨不得准許留職停薪、連續病假還慰留我的公司,但都已偷了高價庫存商品,實在也沒那個臉繼續待下去。
一星期後,物理嗑當天,我把所有黑膠帶撕去並開了窗。
真心希望物理嗑帶來的歡樂幻覺,能夠取代動不動就看見自身死狀的倦怠和沮喪,這些年來,之所以毒品成癮,也正是因為我嘗試尋找一種對身體傷害最少的毒品來達成這個目的,同時確保自己的健康值維持在足以繼續竭盡孝道的最低限度,可惜總難兩全,強效毒品太傷身,不傷身又不夠有效…而現如今,物理嗑極有機會成為那些傳統毒品的最佳替代品。
所以,我才特別想要一個空氣清新有別以往的上嗑環境──
物理嗑也紮紮實實回應了我的期盼打開一扇新世界大門──
消融,碎裂,迤邐,拼貼,漸層,旋轉…
整個世界都成了葉慈的詩、成了達利的畫。
而且阿ㄌㄩㄝ開啟幻境入口不久,我就看見了他。
這次,小男孩不再是塗鴉頭,而是一張HD高畫質的圓敦敦小臉,活像麵包超人的真人版,就這麼乍現在其中一台電腦前擅自操作著,我想起來了,他是我國小同學。
「你看到什麼?」阿ㄌㄩㄝ問。
我沒理會阿ㄌㄩㄝ,小心翼翼靠近麵包超人,忽然他「哇──!」地歡呼並轉頭,瞪大了眼看著我:「我抽到你耶!你是我第一個SSR的戰隊夥伴!」話才說完,他便如同披上隱形斗篷消失了。
「啊!」
我連忙撲去朝幻影消失的方位伸手摸索。
「怎樣啦!看到什麼都不講!」
「給我!我自己來!」
急切想找回麵包超人的我,轉身企圖搶拿阿ㄌㄩㄝ手中的遙控器,竟因動作太大將遙控器打飛,遙控器就這麼不偏不倚掉在床上…
掉在觀世音跟前。
觀世音立馬彎身,側著頭啄了啄遙控器,想阻止都來不及,下一秒,觀世音就叼起遙控器吞進去了。
「臥草!」
非但如此,被噎到的觀世音開始胡亂拍打翅膀,在房裡一會兒跳一會兒飛,最後從敞開的窗跌了出去。
「你瘋了嗎!」
差點跟著跳窗的我,被阿ㄌㄩㄝ拉住仍不死心!隨即又推開他奪門而出。
最一開始,分明很要好…到底我們友誼是何時破裂的呢?
是那天美術課時老師要大家畫「我的朋友」,他用蠟筆畫出一個頭大到幾乎佔滿畫紙的火柴人,又將其臉孔塗得黑鴉鴉亂七八糟的恐怖行徑後嗎?
彷彿充滿怨念的塗鴉…
不對,還要再更早──
我思緒紛飛的同時火急衝下樓,踩著排成圓環的階梯登上天橋又進了地下道,破解蹲式馬桶組織成的五行八卦陣、避開滴漏強酸的水龍頭陷阱、閃過吊扇血滴子、開啟七巧玲瓏門,走進有如勾芡的結界領域…這讓我非常突兀地回憶起自己的初戀。
當時我選擇一間離家最近的大學,就是希望能時常回去陪媽,周末也真的都搭區間車回家,那時,我經常遇見同一個女孩跟我搭同一班車。
火車進站剎那,女孩的長髮總是飄揚飛舞,慢動作得無視於物理定律,後來幾次簡單攀談,除了火車誤點、車窗好髒,什麼也沒聊到,最後一次,她說以後不再搭火車了,我想問原因卻開不了口,直到快下車才硬著頭皮跟她要電話,要是要到了,遲遲不敢打,後來蘑菇嗑太多,還不慎將那張便條用來捲大麻,吸到一半發現慘了,09339──整組電話號碼燒到只剩五個數字,於是我只能在超茫的狀態下著了魔地嘗試各種數字組合去亂槍打鳥。
1123…喂…妳好…23742378499601…喂…妳是什麼星座啊…21001850…喂…很想妳…00000300…喂…別掛電話好不好…6124104…喂…邱比特大大嗎…2413712…喂…少囉嗦我知道空號什麼意思…09901718…喂……?喂!
居然這時候打來!
「你在哪啊!」
靠杯還以為是長髮女孩,接起來卻是阿ㄌㄩㄝ。
「我在青春期啦!別在這時候打來!」
憤恨掛電話後,我發現自己仍只是在離家不遠的巷子,環顧周圍,怎麼也找不到觀世音,還在煩惱該從何找起,赫然發現麵包超人就在前頭,我濕了眼眶,滿懷傷感地看著他。
麵包超人正在用蠟筆亂畫鄰居的牆,並拉扯自己卡進屁溝的內褲。
記憶中,起初麵包超人只是被當成怪人而已,成績不好家境也不好,在班上卻很活耀,講話總是天馬行空,非常有趣,很快我就跟他成為朋友。
我們會一起蒐集矮仙丹的花蜜、直到集滿兩個瓶蓋後再一起喝掉、會一起喝同一瓶彈珠汽水、喝完再一起想辦法挖出彈珠、會一起把大人嗑完丟掉的瓜子殼當零嘴繼續含到沒味道為止、再一起想像我們是剛吃完西瓜、將瓜子殼吐到對方身上互相攻擊玩鬧…每次去他家作客他爸媽也都很歡迎我…我們還會去附近的公車站牌碰運氣看能不能撿到錢…
「竇然!你去哪呀?」
媽的呼喚從身後傳來。
我趕緊回頭望去,沒看見媽,卻見著一個佈滿黑黏油汙的巨大藍色廚餘桶,矗立在巷弄交界的中心。
我當場腿軟。
排山倒海的酸臭氣味洶湧而來,接著我又猝不及防看見廚餘桶伴隨轟然聲響劇烈震晃,記憶頓時因深入鼻腔的刺激和視覺衝擊而覺醒,我奮力做出尖叫嘴型卻只發出輕微顫音,手撐地面狼狽往後爬好幾公尺才勉強撐起、轉身逃跑。
殺人兇手──
「我不是…」
殺人兇手──
「我…」
不是嗎?
沿著記憶指標回到那國小校園一隅,誤闖三十六年前的悲劇現場,我依然沒勇氣制止……那些同學,每個人的臉都變成我的樣子,圍著麵包超人七嘴八舌,明明是當著他的面,卻故意用好似他不在場的口吻,指控他爸是殺人犯。
我只記得麵包超人的爸爸是印刷廠工人,每天總是沾染滿手油墨,怎麼看都不像是會沾染血腥的人…但關於他犯下的命案,新聞都在報,師生都在傳,以致大多數人都覺得自己是正義的一方,都有資格隨意制裁麵包超人這個罪人之子。
例如,聯手把他抬起來,以倒栽蔥姿勢插進廚餘桶。
「碰!」、「碰!」、「碰!」、「碰!」、「碰!」
桶身不斷遭碰撞惹得蠅蚋四處飛竄。
湯水、剩飯、菜渣、肥肉、濃稠、油膩、腥臊、腐爛…原只有八分滿的餿水,加入一個瘦小學童的體積後傾刻滿溢,頻頻潑濺激起陳年嘔吐物般的稀泥浪花,在場的人全都知道大事不妙,包括我,可惜無人願意冒著髒臭救人,最後一個個都逃走了,包括我。
我甩著頭逃出窄巷,立刻又驚恐止步,不敢再多移動半釐米。
眼界所及都是粉色大腦組織,水嫩、軟濡、圓滑帶血,聳如高牆狀似核桃,底層表面附著許多臃腫肥短的巨型網眼蠕蟲,牠們列隊張開血盆大口,筆直射出數量驚人的管狀口器刺入腦仁,不斷一脹一縮著,應該是在吸食腦漿,用餐同時每隻蠕蟲也都仰頭巴望一顆肉芽懸吊的碩大紅眼珠。
我緊摀著嘴生怕驚擾巨蟲,低頭一看,自己也光腳踩在腦上,腳底卻不搭嘎地傳來堵塞排水孔的那種毛團觸感,克制翻攪的吐意同時,我察覺有些騷動,再抬頭一看──
懸吊的紅眼珠才剛閃成綠色光芒,所有巨蟲紛紛將口器拔起吞回嘴裡,並從底部伸出腹足開始飛快爬行!
我嚇得緊閉雙眼。
雖然恐懼,也多虧這些幻象讓我重新意識到,方才一切所視所感都只是網眼蠕蟲所致,與其害怕,不如趕緊找到觀世音!
等我戰勝恐懼掀開眼皮,眼前僅是再熟悉不過的高樓、馬路、紅綠燈…
呼…
深呼吸之後,我跨出了第一步,並在心中告誡自己,接下來每一步都要非常小心,爭奪資源已久又顧忌彼此軍武實力的星際霸主們,總算找到維繫脆弱平衡的方式:將一顆落後蔚藍行星做為賭局場地,參與者都自稱為「神」,各自認領起始能力不一的「人類」作為棋子,孕育出不同文化,再以此消彼長的文化積分決定資源分配,身為玩家之一的我,此刻正凝思漫步於衛星棧道,看著穿戴裝置投影的棋局介面,心想…這根本世紀帝國啊!而且還是第一代的遊戲畫面,全是幻覺,我懂──不過未免太扯!背景故事都有了!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忽然想到以前佛經裡看過的一段話。
一切都是假的,假的!
沒錯,包括我身上正在游移的一個紅色小亮點也假的。
轉瞬間紅色小亮點鑽鑿出來的孔洞開始噴血也都假的。
臥草!痛感倒是很逼真!
又是宅男殺手,根本躲不及,已經無數個我慘死於他們槍下,人行道上堆滿我的屍體,據說他們是一個宅男駭客跟蘿莉殺手的組合,每當我萌生自殺念頭,他們都會瞬間偵測到並現身狙殺!我倉皇躲進一個眷村,一段優美鋼琴旋律吸引了我,我朝前方看去,櫛比鱗次的紅磚瓦屋牆角有著幾許融雪,靠近一點才發現是蒲公英,某間屋內傳來耳熟的樂章,我記不起是什麼曲子,倒想起小時候,我纏著媽教我彈琴,卻一直學不會,她說貓都彈得比我好聽…
原本坐在村口搖扇閒聊的若干大媽忽然安靜,面面相覷後朝我走來,我認識她們嗎?總覺得這裡好眼熟…
啊,又是幻覺吧。
我媽根本不會彈鋼琴,家裡也沒養過貓。
糾纏不清的幻覺。
「嘖嘖長這麼大啦?」
糾纏不清的大媽。
「不記得我了呀?」
滾出我腦袋!
「為什麼丟下我一個人?」
我──
「我也只能隨著時間的流逝一點一點帥去。」
阿ㄌㄩㄝ?
「上課專心!」
一被粉筆擊中鼻頭我登時醒來,同學們都在笑,上高中後最討厭歷史課的我罰完站決定在課本上畫坨大便,才剛畫完就穿越了,以為靈肉幾經壓迫後會穿越到某個朝代,沒想到卻只是穿越到地理課本而已,我是匹縱橫北美的野馬,沒有任何牛仔駕馭得了,心中只有遠方,我想奔跑就奔跑,想吃草就吃草,經紀人說這是首部以馬為主角的西部片,一定要好好表現,想到這我不禁長聲嘶鳴,亢奮到頻頻心悸──就算我想讓尾巴著火也沒人管得了!點燃之後,我傻傻看著煙絲繚繞,坐靠行李轉盤試圖平復心律,回想稍早,不過是按捺不住菸癮在機場吸菸區向陌生人借火點菸,居然剛好通過毒品交易暗號測試被當成取貨人,就此捲入一場黑吃黑的腥風血雨!忽然想戒菸,但我又不抽菸,只呼大麻,這裡還有在賣嗎?很少來逛這個黃昏市場了,以前都會陪媽買菜,那時物價很低,買顆高麗菜還會送乾燥大麻芽,後來有一次聽到菜商和肉販八卦我才知道他爸已猝死獄中,在此之前,我以為關於麵包超人的死自己可以完全裝作沒發生過,就像班上所有同學那樣,就像學校所有老師那樣…
好想死。
諷刺的是,在我終於向媽媽坦承一切,將亟欲尋死的念頭轉化為自首願望時,竟遭到她全盤否決,坦然受罰的機會就這麼被以愛之名溫柔剝奪。
於是我決定翹家。
我告訴媽媽,別來找我,否則我會立刻將自己的罪孽公諸於世。
我告訴自己,想死可以,但必須先向麵包超人的媽媽下跪道歉。
都怪我自己,吃了那鍋還在游的薑母鴨,活該一病不起,可是為了在十一歲生日前成功領養墓仔埔撿到的失智阿嬤當女兒,我依然拖著衰弱身軀奔走法院,胎動的感覺終於消停了,我開心吹著直笛一邊跳踢踏舞,為自己在羊水破裂之處發現前所未見的台灣特有種恐龍化石而狂歡,誰知道那隻恐龍都死幾億年了還有話要說,牠慈悲地看著我,語重心長道:「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可惡,又上了幻覺的當,什麼狗屁不通的劇情,我茫然看著眼前兩隻正在用舌頭練單槓的青蛙以腹語互嗆。
「你當我吃奶蛋素的喔!」
「你當我吃鍋邊素的喔!」
牠們的曲線、色澤、紋理愈來愈鮮明,我發現,越想分辨虛實、集中注意力把幻覺看破,幻覺就越是固著,於是我反其道而行,不再執於一切所感,放空,大放空,果然有些見效──所有事物形體、氣味、觸感等等均緩緩裂解,像拆分成繪圖軟體的不同圖層那般,幻覺如霧漸褪。
腳底的粗糙柏油觸感…背光而深黑的高架橋…氾濫奇醜的商店招牌…喇叭聲嘗起來猶似紅油炒手,車輛廢氣聞起來略帶英國腔,不同感官間交互聯通,誰也想不到吧?像我這樣的平凡粗工竟暗中掌握整個林口重劃區的房市脈動,自從我為了弔念亡妻,彌補她陪著我吃苦的遺憾,到處打零工時偷偷在那些豪宅建案使用的水泥摻入妻子的骨灰後,每當站在頂樓,我便能感應到那些豪宅的呼吸與情緒,感應到房價的漲幅,但我還是買不起…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我下床去了浴室,用抗敏感牙膏刷牙,看著鏡中倒影時發現左胸口多了一組神祕編號:09339,這些數字讓我的感覺不再是我的感覺,如此的失調也許象徵著我坍塌的夢想──啊不對不是象徵而已!真的天崩地裂了!岩層撼動!噴泉迸射!大地之母蓋亞在哭泣…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我決定繼續勇往直前,但緊接而來的卻是一路從懶蛋涼到天靈蓋的墜落感,還有整張臉毫無防備遭石塊重創的暴擊傷害,直到兩個穿著反光背心的工人合力將我扶起,我才反應過來,自己剛剛真的摔進路面施工的大坑洞,坐於路邊休息時,工人問我要不要叫救護車,看著一旁爆裂自來水管炸起三層樓高水柱,看著身側漂過的螢光橘三角錐,我搖搖頭,與死亡擦肩,讓我觸及某種未曾體驗過的感覺──「X」,於是我答允受害者家屬的邀請,到他們戲劇治療課程扮演真兇,他們很明顯是想逼我認罪,我卻還是來了,萬一不來豈不是間接承認心虛?可是真的到場以後,我反而滿腦子都只想著怎麼對受害者家屬懺悔…有完沒完!
大腦快被玩壞了,該死的幻覺。
幸好已經來到最後一題,在這燈光配樂張力十足的璀璨攝影棚裡,所有參與錄影的觀眾彷彿也跟著替我緊張,與我一起仰頭緊盯一個超大液晶螢幕,螢幕裡有位穿得像魔術師的無頭主持人。
「究竟本次的挑戰者能否挑戰成功獲得史上最高額獎金呢?」無頭主持人的語氣像打了海洛因:「最後一題──請出題!」
隨著無頭主持人攤開雙手手掌的動作,他本該是頭顱位置的空蕩處浮現一排字幕,手掌間也淡出四個選項。
三十六年前的國小廚餘桶命案,最後一個見死不救逃走的人是誰?
A.麵包超人   B.竇然   C.丁博聰   D.物理飯
這是在逼我當眾認罪嗎…
只是靜止坐在高腳椅上,我竟渾身爆汗、濕透了掌心,如此簡單根本不燒腦的問題倒是怎麼也答不出來。
最後一題了…認罪就能獲得巨額獎金…
「倒數五秒!五!」
這麼做…
「四!」
值得嗎…
「三!」
這麼大筆錢…
「二!」
就算我坐牢…
「一!」
也能讓媽過好日子了!
「B!答案是竇然!」我脫口而出。
無頭主持人晃了晃左手食指。
「答錯!真是太可惜了!」
答錯了?
觀眾跟著群起發出惋惜喟嘆。
「好在還有最後一次機會!剩下的答案三選一!最後機會!三!選!一!」
現場響起熱烈掌聲。
我明明很確定自己是最後逃跑的目擊者…
剩餘答案,用刪去法的話,就剩丁博聰或物理飯了…物理飯三小啊!聽都沒聽過!丁博聰的話…這名字好熟……
「該不會是丁博聰吧…」
「噹啷──」無頭主持人用力拍了一下手掌:「恭喜答對!」
天花板突然爆開漫天紛飛的彩色紙花。
我愣在原地。
「伯母您好…」
以為會有人追出來眷村口攔我,可是沒有,家裏甚至傳來鋼琴演奏樂聲。
「你是…」
我站在那棟蓋得歪斜的畸零地矮房前,想像著等等該如何道歉。
「我…我是丁博聰啊…竇然的同學…」
竇然的母親那附帶梨渦的瞇眼微笑,令人安心、踏實。
「是你…竇然!你回來了!」
我想起來了…
「我…嗯…我回來了…」
我想起來了。
「回來就好…快進來!」
三十六年前翹家那天,我鼓起勇氣去找竇然的母親想坦承自己的罪,但卻被過度悲痛陷入瘋癲的她當成竇然,於是從那時候開始我捨棄了丁博聰這個名字,扮演竇然,繼續照顧、孝順他形單影隻的母親。
根深柢固卻不堪一擊的謊言如膿瘍遭幻覺刺穿後,真相隨同腥臭流滲。
哪有什麼液晶銀幕,不過是面汽車借貸的大型廣告而已,沒觀眾也沒獎金,只有一隻白色的巨鳥佇立於廣告看板…
觀世音?
觀世音!
才剛發現那隻鸚鵡牠又給我振翅飛走了,我撒腿狂奔追去!
途經遊樂園、賽馬場、刺青裡的監獄、負責製造迷因的工廠、兩千八百萬個小矮人趴著突起肩胛骨組成的健康步道,跑過一條老街之後我累得再也跑不動,雙手撐著膝蓋大口喘氣,往前透過大樓縫隙,可以看到觀世音正優雅停歇在一間學校的頂樓──
我居然不自覺又回到國小母校!
好累。
我累得閉上眼睛,無奈閉眼也沒用,幻覺根源在裡面而不是外面,所以閉著眼我都能看見腳下的獨木橋慢慢變蹺蹺板。
仔細想想,我的人生從未停止被幻覺侵擾…
不對。
根本就連我整個人都只是個幻影。
為了贖罪而替代別人苟活的幻影。
忽然再也不想睜眼…
忽然再也不想掙扎…
忽然,我的後腦勺不知道被什麼輕輕擊中。
我回頭看去,什麼也沒有,只有間燒成廢墟的日式平房,但往地面一看,竟發現一顆西瓜籽。
再度抬起頭時,我看見竇然坐在小小的椅子上就著小小的桌面畫圖,我開始淚失禁,一步步走去,他畫的便是那張「我的朋友」,畫完還笑著拿給我看。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忽然又有句經文一閃而過。
竇然的純真笑容,我怎麼也無法和那種把臉畫爛的恨意聯想在一塊,駑鈍如我,永遠不會理解當初佛陀是如何看破的,但至少還記得不久前怎麼讓幻覺分崩離析,為了理解竇然因父親的罪行慘遭霸凌後,到底是懷抱什麼心情畫出「我的朋友」,我開始放空,不再執著於要把塗鴉看破。
結果果然奏效,像飛蚊症似的,蠟筆火柴人臉上的狂亂塗鴉筆觸漸漸渙散,隨著我的目光拖曳一一分離,我才終於看清,總共三十七張臉,剛好是扣除掉他之後的班上人數…
就算被全班欺負,竇然還是把每個人都當成朋友嗎?只不過為了節省紙張,才會把三十七個同學的臉全都畫在同一張…我卻因為看不懂而對他心生恐懼…對他疏遠…還對他見死不救…
「對不起…為了贖罪…忘了你…忘了自己……」
竇然好像不懂我幹嘛哭得滿臉鼻涕,伸手為我擦淚,然後拉著我的手走進那幅畫,身處其間,我深刻感受到所有線條、色塊的溫暖情感,暖得好像人間一切的傷都能隨之癒合,緊握西瓜籽的我覺得自己澈澈底底被拯救,竇然和圖畫消失後,我看見阿ㄌㄩㄝ陪觀世音坐在國小頂樓圍牆上,並且打給我,但沒拿手機。
「終於肯接了!你在哪?」
「我…出來找觀世音啊。」
我一邊講手機一邊向前走。
「你在說什麼?觀世音一直都在家!」
「你在說什麼…牠吞了遙控器還飛出來…」
「屁啦!遙控器被牠咬壞沒錯…但沒吞下去啊!」
我越過安全島。
「沒關係…那不重要了…」
「你在哪?我去找你!」
「阿ㄌㄩㄝ你知道嗎,可能我們並沒有自己想的那麼軟弱……救不了第一個朋友,這次我會努力,我想救自己,也想救你。」
我義無反顧邁開步伐,就算看見右側有隻龐然的海蛞蝓揹著巨無霸廚餘桶像油罐車一般朝我逼近我也不怕。
我停下腳步,勇敢看著那隻海蛞蝓。
因為我終於不用再追逐或逃避幻影。
我終於是我自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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