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迷走·神經

（一）開藥

「妳就是想太多、沒事做、太閒了，才會這樣！」二姐蓮碎嘴般吐出了心裡話，一字一句都像鋒利的軍用小刀，往她心口最柔軟處猛搠，卻沒有留出半滴血，甚至沒有半點痕跡。傷口都在裡面。

她不想哭，約莫是不願眼淚溼壞了新買的眼影，夾毛上隱約閃著亮光，那是她自認最明亮可供見人的部份。我同學搖搖頭，對二姐蓮說：「姐姐，你不可以這樣說話，並不是這樣的。」

二姐迴避與我同學四目相交，一來島民們自小都被灌輸醫師具有崇高社經地位的意識型態，二來也不願意面對內心深處對家人疾病的煩躁嫌棄，於是她的目光只能投向我同學側身四十五度角投影出CT照片的螢幕。

「妳有在吃藥嗎？如果妳不想吃藥，看醫生有什麼用？搬回來，跟我去賣房子，多賺一點錢，妳就沒有時間想這麼多了。」

她終於還是忍不住哭了，仍盡量將肩膀顫動的幅度控制在最小範圍。她搬家，失戀，分手，再搬家、再失戀，再分手。居所周圍的城市光景固然殊異，留存在腦海中的大多只有模糊的空間感，回憶裡不僅枕邊人面目全非，二姐、大姐、生身父母的聲容形貌，也只如點點星燄轉眼即逝。只有她留在那裡，然後又被帶到了這裡。

「我不想去賣房子。」這是她唯一能說出的回應。

「我會開藥給妳，要不要住院，你們可以回去再討論看看。」基於醫學專業與醫病共同決策原則，我同學不方面介入她們姐妹的話語空間，KEY完處方之後就讓她們到外面等候領藥。她站起來跟在二姐後面，忽然從包包裡掉出一條手鏈。她彎身拾起，半蹲在地抹去灰塵，我同學看見她的側臉，偏薄的臉部肌膚映出血絲與些許痘痘，忽然胸口一熱，左拳扯住白袍下緣。

「姐姐，我建議不要逼她回去賣房子，讓她做自己有興趣、喜歡做的事就好，這種病急不來，家人就算無法陪伴，也不要再用言語刺激，讓她難受。」我同學說完這幾句話，一陣後悔，心裡頓時罵出連串三字經，中間夾雜著我的名字。

她二姐蓮詫異地回過頭來，白袍醫師的權威霎時間令她的部份腦區震懾而無法運作，只下意識地點頭回應，走過去牽起妹妹的手，兩人離開了診間。

我同學在護理師叫號時，傳了訊息給我：「同學，CASE家屬不簽住院同意單，STILNOX我沒開，但你們最好多注意她的狀況。」

我回覆他一個「收到」的表情貼圖。如果開藥能解決問題，他一定願意在處方箋上蓋下他的醫師章。偏偏許多擾人幽魂對安眠藥免疫，而醒覺後往往才是惡夢的開始。現實比夢境更悲慘的是，此岸的時間流是一種即時實況節目，無法像串流影音一樣任意拉扯時間軸，直接跳到結局，當作交差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