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身即無限他者，媽的女的宇宙。

年度我最喜愛電影應該非《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莫屬。萬物萬方全在一念間，台灣片名譯成《媽的多重宇宙》，少數我覺得譯得比香港好的中文片名，語帶多關又能能突出故事中女主角的母親角色，可惜聽說字幕翻譯出了事。港版譯名《奇異女俠玩救宇宙》就略遜一籌，但字幕翻譯就沒有台版的問題，起碼不會有令人出戲的狀況。

我相信很多人看完之後的感想都是：不管導演編劇吸了什麼，都請給我來一管。在激動地讚嘆腦洞大開的創意之後，想要寫點什麼感想卻費煞思量，因為實在太豐富了。要說這電影有什麼缺點，就是訊息量太密集，一整部看下來沒什麼喘息空間，蠻累的。

可以說的題目那麼多，那我還是來說說電影中讓人又笑又哭的母女情吧。

這部電影難得寫活了常見於華人社會的母女衝突。要說這位母親是控制狂，她不算是。控制狂是為了滿足權力欲才樂於對受害者施加各種控制。阿蓮這個角色不見得有這種欲望，她想要抓住一切是因為她身邊的世界正在分崩離析的邊緣。電影開場不到五分鐘，觀眾就已經深深感受到女主角的疲累，十個茶壺九個蓋，疲於奔命，不只是忙碌的累，而是心很累。她沒有自信，所以害怕失控，結果就是雖然不是控制狂，卻變成了跟控制狂沒兩樣的角色。她不斷向沒用的丈夫給出詳細的指令（麵要煮五分鐘），分配工作，否定女兒的提議和決定，苦心安排一切。

所有的辛勞，原初恐怕都是為了維持這個家庭，為了愛家人，卻漸漸變成傷害家人。她彷彿想要長出八隻手臂來抓住那些被問題分裂的家庭碎片，結果自己變成了問題的中心。

她樂於這樣嗎？她享受嗎？不，但是她沒辦法。或者說，她不知道除此以外還能有什麼選擇。

她有丈夫有女兒有一門生意，比下有餘但稱不上安穩，各種事情火燒屁股，重點是她活得並不快樂。她心底裡恐怕無數次想問卻也不敢想的問題，丈夫早已看穿：要是我當初沒嫁給這個人，做出另一個選擇，人生是不是會比較快樂？

她對現況肯定是有怨言的，卻又不忍去恨善良卻軟弱無能的丈夫。她逃避這個問題的方式就是借著忙碌為藉口乾脆迴避面對丈夫，卻無視了這種忽略對丈夫做成的傷害。

對女兒也一樣。她抱怨女兒只會在某些時候才勉為其難回家，但是當女兒主動提出讓女友幫忙的時候，這位母親卻根本不讓女兒發聲。她不能理解女兒紋身和同性戀的選擇，她渴望與女兒溝通，但當女兒想要溝通時她卻只懂做話題終結者。當女兒憤而登車離去，她本想對女兒說點什麼補救，開口卻是典型的以批評表示關心，「妳胖了」，給女兒再補一刀。

生活的重擔讓她痛苦，也令她失去了感受他人痛苦的能力。她根本沒法意識到自己對家人的傷害做成多少痛苦（她或者多少知道做成了傷害，但到底那傷害有多大她沒法想像）。因為在她的角度，她才是默默忍受著一切痛苦、用無數妥協犧牲去維持這個家的人，而原初的出發點明明是愛。

顯然即使在多元宇宙裡她還是一樣。因為據說要毀天滅地的可怕魔女，正正就是另一個宇宙的她將女兒迫得太緊太盡而一手做成的悲劇。但是當來自Alpha宇宙的偉文告訴她這件事的時候，她對這個應該很震憾的消息幾乎沒有什麼反應。

是她不能理解嗎？我覺得不是，她是潛意識直接無視了。如果是典型的荷里活電影，受基督教的悔罪思想影響，這位母親最後應該會為此向女兒道歉，就像《青春熊抱記》裡面那最不現實的一幕。但是這部電影裡的母親，自始至終都沒有為這件事道歉，當然因為那是另一個世界的她做的，但這確實就是亞洲父母的反應：情願做一切的事甚至捨生來補救，但絕不會向孩子承認自己有錯。

面對她以為的「死對頭」稅局大嬸和意料外的難題，她一再向Alpha偉文坦白自卑覺得自己很無能，她很清楚自己只是個做人沒有目標也沒什麼成功的大媽。但是面對家庭，母親的角色又讓她自覺自己是軟弱丈夫和不生性女兒的保護者和指導者。

更別提她與老父之間的種種愛恨矛盾。

更糟的是，她對自己這些內在的矛盾幾乎完全沒有自覺。

比起活在老父的眨抑下、被生活磨蝕得失去愛的能力的母親，女兒勇敢尋找和回應了愛人。而在多重宇宙中，少女甚至歷遍三千世界劫，獲得神級超能力變成豬八土扒姬（太長，以下簡稱豬扒姬）。

在女主角以為自己已經很痛苦，而女兒還是個需要她保護和引導的小孩的時候，其實她的女兒已經經歷了她無法想像的更大的困難，對人生和世界有更深刻的體會。這種事，其實不需要在多元宇宙，在現實裡也常有發生。大人總以為自己才真的懂世界的真面目和難處，對下一代擺出保護者和教導者的姿態，但其實下一代可能已經在學校在同輩裡經歷了大人無法想像的新形式的壓力和殘酷考驗，心理出現天翻地覆的變化。而大人還以為他們抗壓低無病呻吟，或歸究都是別的東西教壞自己的孩子。

這種以為自己理所當然可以了解子女人生的假設，做成了最大的溝通阻礙。

豬扒姬變成非人並不是她的選擇，是Alpha宇宙的母親加給她的悲劇。但是她頓悟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一切都只是可能性，一切都是虛無。這種虛無主義是她自己的悟得，所以她製造了咚甩黑洞，以求自滅得到解脫。這雖然未必是佛學裡寂滅或涅盤的意思，卻有相當類似的味道。

在這個層面上，豬扒姬不管在哪方面都遠遠超越了母親。擁抱虛無主義的豬扒姬，怎麼可能還執著於要無謂的復仇所以追殺另一個宇宙的母親？

她說她的目的是要尋找另一個可以跟她一樣看見相同光境的人──或者更準確說，她走遍所有宇宙，都要製造一個有跟她相似眼界的母親。為什麼？這或許是孩子對母親的最後挑戰和求助：

既然妳一直以母親自居，指點我的人生，那麼當妳真的經歷到跟我一樣的痛苦，妳真能給出不一樣（更好）的答案嗎？

豬扒姬的挑戰戳破「我食鹽多過你食米所以你聽我說」的父母神話，不管是拉下或是推高，總之就是千方百計要跟母親平起平坐（在沙發、在崖邊），讓她明白母女其實在鴻荒宇宙都不過是一樣的石頭。她甚至足以反過來指導母親明白更宏大宇宙的道理。

這是報復，也是求救。她明明隨時都可以使用咚甩自滅，卻仍想要獲得母親的理解和陪伴，甚或存在些微希望母親能成為母親：在「真正」需要指引時給予正確的指引。可見就算豬扒姬已超脫人外，還是甩不下女兒這個身份。即使在無數宇宙中，「母親生下女兒」的這個關係始終不能逆轉，沒可能真正平等。

但是相愛相殺的正面對決，卻打開了真正的溝通。

面對擁有神般力量的豬扒姬追趕，女主角一如豬扒姬所料不得不迫著急速成長。首先看到了自己不敢想像但渴想的可能世界──自己沒有選擇這個丈夫，獨自獲得巨大成功的瑰麗人生。

然而在見到越來越多不同世界的自己後，她終於明白，即使是在那麼美好的世界線裡，有得必有失，人生還是有遺憾（缺失愛情和家庭）。而在其他世界線，她甚至可能是與死對頭相愛的香腸手怪女人，也可能是個連自己的店都沒有只能在路邊舉牌的打工仔，也可能是在動畫世界裡破壞人熊友誼的壞女人角色……

「如果我當初作出了其他選擇，我的人生還能有其他可能嗎？」──有，而且遠比想像的多，卻竟也各有各的問題，沒有想像中的幸福。就像可以無限save & reload的多分支遊戲，當你發現自己可以玩遍每個選項，劇情的選擇頓時失去重量，失去意義。

忽略輪椅老爸企圖用謊言阻止女主角的搞局，豬扒姬的計劃可以說是完全成功。母親在開了眼，了解多元宇宙的虛無後，其實也會跟她一樣崩潰和放棄人生，一樣會因為絕望和目空一切而在多元宇宙失控暴走。

結果，母親頂多就跟自己一樣，豬扒姬想必同時感到成功和失望，打算按計劃拉著母親一起回歸虛無。死也想要拉著母親同行，這與其說是仇恨，其實更像是一種撒嬌。

那麼是什麼在最後改變了女主角的想法？

是其他人的選擇。

Alpha偉文的犧牲和自白，讓女主角終於重新理解丈夫：她以為的軟弱無能，是丈夫總想在別人身上看出善的處世之道。在不清楚發生什麼事的處境下，更要待人以善。這看似無能的選擇，在最後關頭成為挽救店舖困局的關鍵（丈夫的柔性勸說意外感動了冷血的稅局大嬸，對比花樣年華裡那個不再軟心腸卻跟她斷了緣份的他）。

女主角與每個世界線裡陌生的自己接通，雖是自己，卻也陌生如別人，原來自身即無限他者。她發現每個自己都各有自己的理想和需要，哪怕那是原本的她無法理解的（例如成為第一大廚，或與香腸手女人相愛）。反過來說，每個陌生人也可能是自己的另一個可能性，有追求各自幸福的權利，他者亦是自身。如果某個自己竟也可能在香腸手女人身上尋找幸福，她還怎麼能輕蔑別人選擇同性戀人呢？

我想，這就是為什麼終局的樓梯之戰顯得比較長，但導演不想刪減的原因。重點不是女主角從丈夫身上學會「以柔制剛」，這有點老掉牙了。重點是她彷彿打開第三隻眼洞識一切，以心眼看人，明白到自己既有無限可能，可以選擇成為帶給別人痛苦的人，也可以選擇成為對人／導人以善的人。如果某個人的快樂就是給漂亮阿姨打屁屁，那就給他升天的爽擊吧。她終於能夠理解和尊重別人的想法。

因此，她終於能真正接受女兒的同性戀選擇，鼓起勇氣向自己的老父說出心底話。

然而，這還不夠。對豬扒姬來說這太遲了，遠比母親早踏入多元宇宙的她身心俱疲，即使母親真的找出了跟虛無主義不同的答案，也動搖不到她內心的絕望。那一句吶喊「我倦了」，說不定也包括對母女間的糾纏感到疲倦了。

（畢竟，當這個洗衣店世界的母親還在迴避跟她真誠溝通，她已經踏遍無數世界不惜大開殺戒來製造這個機會，要比執著母女關係，女兒說不定比母親執著更久更累了）

「ＯＫ」

楊紫瓊演出這句台詞的表情真的值得一個獎。這大概是對所有父母來說最最最困難的放手：妳的女兒選擇自殺，所有父母都會本能地想盡辦法無視孩子的意志去阻止。但這位母親在走過難以想像的經歷後，她終於明白她必須也只能尊重女兒的意志，她必須完全放手，承認這是女兒深思熟慮的選擇，這是她女兒的人生。儘管這表示她會永遠失去女兒。

在拚盡全力甚至不惜粉身碎骨後，女兒卻拒絕她的救贖。這句「ＯＫ」的重量恐怕比咚甩黑洞還重。

但是這不表示什麼也不做，千鈞一髮她發覺放手不等於放棄。在尊重女兒想自盡的前提下，她還是可以把握機會與女兒對話，而且是終於坦白真誠的對話。但最後的選擇權，在女兒手上。

恐怕，就是這樣，女兒才被打動到了。豬扒姬在無數世界累積的絕望，只能透過被咚甩吞滅每個世界中的自己來獲得安息，唯獨這個世界裡的自己，願意回應母親的感情，選擇留下來。

而這個母親，也因為願意放手，而得回自己的女兒。

這個結局，讓我不由得想起聖經裡浪子回頭的比喻。故事裡的兒子向父親要求分家產時，那個父親豈不知道以兒子的品性會拿去敗光光？但父親也是這樣，「ＯＫ」，答應下來，放手讓他去。然後天天在家門遠望等待，等待兒子領悟自願回轉。

在這比喻裡，需要成長和領悟的是兒子。在這部電影裡，需要成長和領悟的是母親。親子關係就是這樣弔詭，緊密過度反倒成了恨，然而保持距離卻需要最大的包容和愛。雙方永遠不可能真正平等，卻又永遠在尋求平等的張力裡。最大的愛往往變成最深的傷害，要克服，卻竟也需要更大的愛的昇華。

這部電影，要談多重宇宙、虛無主義甚至港產武俠片都可以各寫幾千字，但最觸動我的始終是對這種典型華人母女關係入心入肺的描寫。

最後，容我向電影中每位演出的演員表達讚美和感激，不論哪一個角色都演得非常的好，令人看得非常滿足。也特別鳴謝拒絕出演的某大鼻明星，不然我們差一點就失去了這部美好的電影。我很幸運活在由楊紫瓊和關繼威主演的世界線裡，實在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