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關於遺忘和愛的舞台──四把椅子劇團《春眠》

時隔多年，四把椅子劇團將《春眠》重新演繹。燈光暗下又亮起之後，一切在水源劇場悄悄甦醒。

此次由四把椅子劇團演出的《春眠》，佈局簡單乾淨，幾個活動式白色矮櫃、一張輪椅、一張桌子，搭配素雅的景片，沒有過多華麗的裝飾，透過櫃子的移動製造場景差異（住家、安養院）貫穿全劇，呼應灰綠色的主視覺，給人一種沉靜且神祕的感受。

人員安排部分，全劇僅由四名演員演出。除了主要角色徐美心、林正陽，其他像是：敘事者、李光雄、醫生、護士等角色，分別由一男一女演員擔任。

這樣的安排，不僅讓觀眾更能聚焦於主角身上，也創造了更深一層的角色關係，當其他人身為一段關係的旁觀者時，很多雜亂的聲音，同屬於事件外部，對於當事者其實是無能為力的。他們似乎提供了許多客觀的線索，讓觀眾去揣測主角的內心，但走到最後，會發現這些線索，在面對不可逆的傷口時，已經不是那麼重要了，也只有當事者能夠確定真相。

這次演出主打的台詞「她不記得很多事情，你只是其中之一。」，美心的失智症，正陽與美心之間的愛，構成了這部劇的主軸。他們選擇了彼此，一次次擁抱、相信、承諾，然後把彼此弄得遍體鱗傷，交織形成關於遺忘和愛的舞台。

她喜歡海，她把林正陽當狗，她愛林正陽，她忘記了，她記得了，她要他倒一杯水，她選擇了他，她是徐美心，有著天真爛漫的瘋狂。

美心選擇了相對其他學生懦弱的正陽，我想是基於父親忙於抗議疏於照顧家庭的反擊，一方面美心認為這樣的男人比較安全，可以帶給他幸福，一方面他想違抗父親的期待。雖劇中無法確定正陽是否真正出軌，最後這段感情對美心仍造成了深深的傷害。

整部劇中，美心表面上因為失智症講話顛三倒四。然而，她在失智之前的捉摸不定，卻也讓正陽難以真正理解。除了測試正陽對她的寵愛，她多數時候活在自己的世界裡面。此外，她對家庭有著想像卻不孕，也引發了她對生活的巨大不安。

我推測，她至始至終都和正陽玩著「信任遊戲」，她或許只是希望正陽對她誠實，包含：她的失智症、他們之間對安養院的討論和正陽與女學生的關係。但正陽一直配合著隱瞞美心，害怕美心受傷，對這段關係小心翼翼，導致雙方達到進退兩難的地步。

劇末，她選擇迴避和正陽的對談，跟李正雄交好，讓正陽不確定她還記不記得她，重重報復了正陽。過程中美心的「記得」和「忘記」、「真實」和「虛假」，則交由觀眾詮釋，令人回味無窮。

林正陽，懦弱、自卑且忠厚老實的男人。他同時被岳父和同學看不起，因「贏得」了美心而喜悅。他刻意晚回家，期待美心回應他的情感，多在乎他一點。他原先多處於被動位置，直到出軌、離職，獨自決定送美心去安養院，他試圖奪回主控權，反倒讓自己陷入愧疚的漩渦裡面。

他是個矛盾的人，他有所渴望，但不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甚麼，他對美心的愛也是盲目的崇拜，他認為他跟美心在一起會「變得更好」，事實上帶來更多的是更自卑的生活，因此轉向（女）學生尋求認同感，引爆一連串的衝突。

整部劇敘事時間軸交錯，製造記憶的混亂感，坐在觀眾席的我們試圖抵抗，看著一件件看似荒謬的事情發生，然後漸漸明白，人們在面對情感的未知，所謂「選擇」很多時候沒有原因，只是一瞬間本能發生的事。

他們從年輕到年老，從一個人到兩個人，面臨許多人生課題。敘事者的旁觀，道出了主角的聲音，將一根根細刺扎入觀眾內心。

第一次看得時候，想著正陽就是個「渣男」，他害了美心，後來也慢慢理解了角色與角色之間的身不由己。他們之間，又究竟是否真正存在過愛呢？或許不曾存在，也或許是因為愛的太多了，造成彼此更多傷害，正是那些不願意被想起的記憶，隨著時間沉睡。

這雖然不是一齣高潮迭起，令人驚心動魄的舞台劇，劇組卻也透過別出心裁的角色、舞台、燈光和音樂設計，帶觀眾緩緩起飛、落地，像是反覆下著雨，偶爾天晴的台北城。在燈光全亮的最後，打開觀眾靈魂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