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珠人

女人喜愛色澤鮮麗的珍珠，但少知其圓融溫和的神氣乃來自高階與低階生命彼此的凌遲。

曾經因為某個機緣認識一位專營養珠的生意人A君。此君旗下的四種珍珠產品：日本珠、淡水珠、南洋珠和黑珍珠，養殖地遍佈大陸及東南亞，每年為他進帳千萬，可說是個靠珍珠吃飯、靠珍珠發大財的人。

A君理應活得快樂。他有美麗的嬌妻，膝下一雙兒女聰明伶俐，不愁吃穿的日子讓人艷羨，但是經常見到他愁眉緊蹙，心事重重的樣貌，令人費解。

「生意讓你心煩嗎？」我問他。

「沒有啊。」他會下意識地喃喃自語，然後，伏案，繼續賞玩他的珍珠。

「你知道的，從我爺爺的爺爺開始傳下來，咱家的通識就是，如何養珍珠。其實不管是天然珍珠或養珠，都產自貝類，我們把覆蓋在貝殼內面的外套模切片，與珍珠核弄成珍珠袋，袋中的珍珠核也會被貝體的分泌物包圍形成珍珠，這就是養珠…」

我注意到他的形氣音色。當他侃侃而談養珠這門技藝，初始總是神采飛揚，然隨著敘述挪移，到了末尾總會語調低落，臉上蒙上一層陰霾，特別是說到珍珠乃由貝體的分泌物包圍形塑那段，幾乎已成嗚咽哭腔，彷彿被迫吐露某種禁忌的物事，讓他不快活。

不久，他因病而死，胃癌。

那天，去他靈前捻香，之後與他遺世的妻小致意，悽楚的未亡人領我參觀逝者的工作室，當作最後的紀念。

「這是他研究珍珠的地方。」A君的妻子說：「你看，他多麼虔誠，把貝殼當神在拜，老天竟然還是不肯饒過他。」

我看到工作室裡真擺了一座神龕，上頭供奉的，竟是一枚巨大的貝！

「他說，養珠是比殺豬更殘忍的行業，因為豬一刀就了結痛苦，可是珍珠栽在貝殼裡頭，卻是長期的煎熬，好像強行把異物塞進你的身體裡一樣…他覺得自己造孽，很害怕，想不做了，又想到養殖場的工人都靠他養家，無奈啊…」她抓著胸口心疼地叨絮著，「之前他告訴我，連續作惡夢，說他夢見自己的身體也被植入某種東西，就像那些貝一樣。他很擔憂，吃不下飯，睡不好，說不知道自己會變成怎樣，沒想到他最後竟然…」

A君妻子說到這，淚流滿面。

如今我回想這段往事，猶記得當時內心湧出的，是一股超乎感傷的深層情緒，我知道，那是恐懼。我不解，難道A君竟真的造了孽，必須接受制裁？而他的夢，那個塞進他體內養的東西，竟不是珍珠，而是癌！

沒想到有心自省的人反遭天譴，這不公與不義，我始終不明白。

〈本文原載於《中時浮世繪》，2003/1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