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伊尼舍林的女妖

不得不說，看到片名害我前半段都在想誰是「女妖」，尤其是看到預告之後更疑惑朋友之間的紛爭跟女妖有甚麼關係？不過看到後來，女妖是誰反而不重要了，整部電影描繪的由個人到群體的人際關係延伸反而更有意思。

預告可以看到故事環繞在一對朋友康姆與派瑞身邊，有一天康姆突然對派瑞說不想再跟他做朋友了，一切就從派瑞的不解與死纏爛打開始。不知道跟主角們是愛爾蘭人有沒有關係（對愛爾蘭人總有他們脾氣很硬很強悍的印象），康姆要逼迫派瑞不要再找他的手段超級激烈，不斷讓人驚訝這也玩太大了吧。

一開始看到派瑞對康姆死纏爛打的樣子，再加上整部電影他們之間的愛恨糾葛，第一個念頭或許會是「這是好朋友還是隱性的同志情侶？」可是進一步想想，這些年的社會風氣轉變也相當微妙，我們是甚麼時候開始會覺得一對形影不離的超級好朋友，是不是有超友誼感情的？而且好像男性好友特別容易被這樣認為，女性多半就是閨密好友帶過。想到台通某一集何ａ在說他的好朋友老葉某次見面時抱怨：「為什麼現在都不能像從前一樣想抱就抱？」當下聽了狂笑，現在想起來也是有點憋不住笑意。但是多半都知道這種笑不是因為台灣人比較沒有擁抱的習慣，而是因為對男性之間比較親密的動作產生過度聯想。這好像也不是隨著年齡增長而產生的意識，反而像是從某個時代開始，不分年齡層都開始有過度聯想的現象。

回到電影，因為後來有了前段的想法，所以一開始覺得「康姆跟派瑞好像情侶間的糾紛」也轉變成了「不只是情侶間有這樣的狀況，其實好友間也會」。康姆中段揭曉了他要跟派瑞絕交的原因，是康姆想要專心作曲，但派瑞每天不間斷的邀請讓他不能專心創作，再加上開始覺得派瑞講的話太無聊：「我上次聽你說了兩個小時，就只聽你描述如何在驢糞中找東西。」看到這段我大笑（還好我包廳，不然真的忍不住）。

明顯看得出來康姆有著存在危機的恐懼，所以他才想要至少創作出一首自己滿意的曲子，算是證明自己的實力與作為曾活在這世界的證據，而派瑞的陪伴對他的目標並沒有幫助，反而成為一種阻礙，於是康姆才想要解除這段關係。但這反而引發了派瑞的存在危機感，對他而言原本穩定長久的平衡突然被破壞了，他感到孤獨無助，再加上不理解康姆跟他說的理由，於是這股恐慌感反而驅使他不斷地纏著康姆，進而導致一發不可收拾的後果。

康姆決定與派瑞絕交的原因，實際上就是「不同步」。每個人成長的速度不同，思想轉變演進的速度也不同，也許兩人或多人在某個時期因為同樣的理念或相近的想法而聚集、結合，但隨著時間流逝，每個人心智成長速度的差異導致彼此想法出現差距，有些人或許會稍微放緩或停下腳步等待情人朋友跟上，但有時是已經走上不同的道路了。

情侶間這樣的差異造成的衝突多半更加明顯，因為不論是從個人或社會角度來看，情侶乃至夫妻身分的關係通常都更加緊密、形影不離，我們也期望它應該要維持緊密，於是當心智出現落差時帶來的影響會更大。人們常說夫妻間應該一同成長，但說歸說，做起來又談何容易？真的要夫妻無時無刻都相處在一起，曾經經歷過的人多半都會認為那是災難，看看疫情隔離期間的離婚率；但若是兩人有不同的生活圈，接觸到的人事物也不同，對自身思想的影響自然就會產生差距，眼界也會不同，久而久之心智就會越來越遠，關係自然容易出現縫隙進而碎裂。

那朋友間呢？沒有如同情侶夫妻這樣從自身到社會所附加的約束，相對鬆散的關係讓因為不同步而離開這件事情顯得平淡而不被注意。人生中遇到的朋友，可能因為升學、換工作而各自進入不同領域，可能隔個一陣子見面，就已經完全不懂對方所想的東西、所分享的資訊。對方認為很有趣的事物，在你眼中也許只是貧乏的小破事，或是莫測高深的外星語言；又或者曾有過的共通語言，現在在某一方耳裡只是陳腔濫調、過往雲煙。這樣的差距感逐年加深，漸漸地你們也越分越遠，再加上朋友間相對鬆散的連結，或許這段關係也就這麼淡然消逝在人生中。

電影很巧妙地將原本可能因開放世界而漸行漸遠的朋友關係，限縮在一座幾乎與世隔絕的孤島村莊裡，由於避不了、走不開，而康姆與派瑞之間的差距又不是一時間可以追平的，於是彼此的摩擦越演越烈，到最後造成無法彌補的仇恨，這不就也像是許多怨偶們最後走上彼此毀滅的結局嗎？而包含在整部電影背景裡的，是對岸愛爾蘭本島打得如火如荼的內戰，我對這段歷史不夠熟悉，但愛爾蘭內戰的起因是他們內部對於與英國的協議想法不同而起爭執才打起來。從朋友、情人到國內黨派的紛爭內鬥，很多時候都是由於「理念不同」而起，再加上沒有冷靜或退縮的空間，才導致不可挽回的結果。

此外電影中派瑞的姊妹詩凡也是蠻有趣的角色，在整部電影環繞著康姆與派瑞的主軸、以及幾乎都是以男性為主的酒吧場景裡，詩凡的存在感覺很超脫一切，再加上她飽讀詩書，整個氣質更是與村莊截然不同。對她來說派瑞與康姆之間的爭執很無聊、小家子氣，甚至這島上的所有人都很無趣。雖然比較像一般作品常見不滿於現況，不想被綁在鄉下，懷抱夢想想要出去闖天下的年輕人，但這不也是因為不同步而造成的分離嗎？詩帆選擇跳脫這個框架，才得到更大的發展空間，也避免強留在框架中可能引發的傷害。

電影雖然收在康姆與派瑞的決裂，但片中還是帶出了片名的由來，原來是康姆為新曲取的名字。而女妖在愛爾蘭的神話中，是死亡的象徵，她會在將死之人身邊哭泣，片中也不斷有個老婆婆很詭異的不時做出一些類似預言的發言，原本以為會是康姆與派瑞間更激烈的結局，卻沒想到是看似路人角色的多明尼克的死亡。

多明尼克的死亡，在電影中很諷刺的顯得平淡而略為草率的帶過，但看完電影之後回想，多明尼克的遭遇或許是電影最警世的劇情線。他是一個被父親家暴的青年，在村莊裡他或許顯得有點白目，說話不得體，又老是想要硬湊到哪個群體之間，但這或許是他想要引起其他人的注意，或是想要逃離被家暴的環境，只是他不知道該如何啟齒，或有時就輕描淡寫的帶過這件其實很嚴重的事情，也許跟他是個男性有關？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的困境，基於男性應該剛強的刻板印象而羞於暴露自己脆弱的一面。雖然派瑞知道他的處境，也試著為他發聲，但另一方面又因為他正和康姆陷入冷戰中，無暇進一步顧及派瑞的處境。而村莊中的人，即使聽說了多明尼克的處境，但或許是因為多明尼克平常展露的怪異，又或者畏於他爸是警察，或是也陷入了是男人就該自己解決問題這樣的刻板印象中，而全都默不吭聲。甚至看電影的觀眾，都可能聚焦在康姆與派瑞的紛爭，而忽視了多明尼克被家暴的事情，也許還因為多明尼克諸多怪異行徑而覺得好笑。整部電影中多明尼克故事線的背景化，讓人想到真實世界中，家暴這件事多半也都是隱藏在家戶中不為人知，受害者的故作堅強也許讓人們產生了沒事的錯覺，而漏失當事人求救的訊號。最後多明尼克的死亡，也許是自殺，但在電影裡外好像也沒有人在意真相是甚麼，於是就像我們平日觀看的新聞，某處有誰因長期家暴自殺，當下或許覺得可憐，但目光馬上又被下一刻的重大消息吸走。

這是一部後勁相當強的電影，看完後越想越覺得劇本非常優秀。電影沒有說教片段試圖告訴你應該怎麼解決，而只是把這些情況演出來，讓你自己去思考，自己去想遇到這樣的情況你該怎麼面對，是部相當優秀的電影。柯林法洛的演出也相當出色，他把派瑞那種憨直的角色演得絲絲入扣，派瑞每一次的「蛤？」我都會笑出來，不愧是今年奧斯卡影帝的熱門人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