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月尾的香港看你

藉口說要給你買咖啡，最重要的任務是想要潛入你的生活空間，想要偷窺你的生活。就像一個防不勝防的訪客，時時漏夜（又或是晨早流流）冒昧探你，將瑣碎東西帶走，然後又放低。就像一個好奇狂魔，在你洗澡時，偷偷數鋅盆裏有杯碗幾隻，猜想你昨晚吃了什麼。在你睡覺時，偷偷看洗手間內牙刷幾支洗頭水什麼牌子有沒有牙線，猜想你的日常routine。在你工作時，偷偷看你房間床頭櫃裏藏了什麼秘密。待你出門後，偷偷看你廚櫃冰箱裏有什麼，猜想你喜愛怎樣的零嘴甜食。

經過密切觀察，我有以下所得。

第一，你是個真實又很貼地的人。在山上的大家，在旅途中的大家，都蓋著一塊天然的濾鏡，怎麼看都有處理過的痕跡。經過密切觀察，你的確是個真實的人類。

首先居住地域就很「地」，聽你說有人並不享受住在如此「地」的區域，人各有志。你住的那條街，從深水埗開始，貫穿長沙灣，拐進荔枝角的青山道，連結青山公路。那是一條很長的街，就如你一樣，走了好遠好遠。那也是一條歷史悠久，有很多風景的街。不知道你有沒有留意到，就在你住的那個街口，出了大廈望向左邊，有一座白色的三層弧形唐樓，一看就知道歷史悠久，我很是喜歡，如果我住在那棟唐樓裏，每天醒來都一定要打開窗，從弧形的一邊踱步走到弧形的另一邊，欣賞著那條街的早晨，看看為了生活糊口走動的人，看到別人努力活著的時候，有錯覺彷彿感受到自己也在努力活著。

在這裏的東西定不是最漂亮的，但都感覺有點故事，又平易近人，後街那間開很早收很晚的白千層咖啡店，街角那間很多人光顧的兩餸飯，樓下那兩間似乎什麼都賣的雜貨店，門口玻璃櫃裏總是鋪滿不知道是新鮮出爐抑或無人問津待售油器的新耀榮粥店，聽你說最近很熱門的四喜麵包店，我最喜歡的甜記餃子，都不是最漂亮，但偏偏可以讓人容易習慣又舒適，就恍如你一樣。

你住的那棟樓，是我曾經很害怕的那種舊唐樓，跟你說過我也曾住過這些舊唐樓，被人跟蹤回家的可怕回憶，但你住在裏面，這棟樓看起來又變得和善有味道。樓下那間飛髮店，手動打開的升降機鐵閘門，樓房前後座的交織，忽然讓我想到那套叫六樓後座的陳年電影，那是模糊記憶獨有的味道，讓人忍不住要一探究竟。

在家裏的你，很真實，沒有虛華的裝潢，卻努力追求自己舒適。客廳和書房各有個藍牙喇叭，一個marshall，一個bose，差不多是迷你咖啡店的配置。到處都是你清邁買回來的prints，都是小小的，都有很多留白的位置，都很貼合你的風格。蠟燭、線香和香薰，用不同的組合追求你要的味道。難以理解的是貼在玄關櫃子上的幾個貓貓，卡在那邊桌子要怎樣擦才好。廚房裏有你的磨豆機和咖啡機，看到你還有拉花的練習液，但拉出來的是個勉強的雀仔。雖然不太喝水但卻有一部濾水即熱水機。要透過小事物營造生活的美感，無端端點起香薰蠟燭，洗澡要用tesori d'oriente。

在家裏的你，很真實。很真實地默默工作，嘴上說著不想做隨便做，有時卻做到和英國時間工作的我一樣。很真實地拖延家事，竟就這樣任由碗碟躺在水裏十數小時，然後醒來就在碗碟上刷牙。真實地由著乾透了的衣服掛在晾衣架上，真實地不拆去地墊擦手毛巾的標籤，由著襪子散落四周，家裏櫃面儲物架上的塵埃和水跡真實地反映他們正被使用中。對事物有真實的波瀾反應和表情變化，最近發現你很喜歡很誇張地扁嘴，但明顯你沒有我可愛。聽到你工作時真實的嘆氣和哀嚎。聽你分享這一秒真實的人生裏的觀察、感悟和挑戰。聽你分享真實的家庭故事。看到你打麻雀閒時幼幼稚稚地亂堆亂砌。看到你無無聊聊嘗試比較沙巴和馬六甲榴槤咖啡的味道。看到你頂著明顯沒有梳理的頭髮，左腳穿著右拖鞋，右腳穿著左拖鞋真實地地沖咖啡。你家裏到處都是生活的痕跡。

第二，我們很相似又很不相似。有時很吵鬧，但大部分時間都很安靜沈穩。有日突然發現我們都是infp。似乎我們心中都有一個理想國，也許是源自對現在社會的不滿，經濟主宰下的社會，我們不由自主地生活著，人類的心理世界被逼到牆角。日常用很多時間思考內心世界，思考到底什麼是有意義的工作和人生，思考家庭的意義，然後剖析自己和家庭對人生的影響。但思及現在可以做什麼，卻只有無能為力，唯有繼續生活。驟聽上去似乎很消極，其實不然，希望你繼續做個積極的悲觀主義者。世界很壞，但我要我們都堅持很美好地活著，從循規蹈矩的世界和無法逆轉的家庭逃離，遊走在日常妥協和對抗之間，今天即使無辦法變做貓，也要美好閒適走難同時感受此生。我很努力接世，一邊告訴自己不需要按世界期望過日子，另一邊卻按部就班為自己的人生找checkpoint，很努力舒適地一點一點改變自己，只挑安全的範圍叛逆，就像我紋身只敢紋一個，只敢紋在不太外露的位置，但偏偏要紋個夠大的。你對人生很不屑，我看不太透，希望你的不屑只限於這個社會和體制，不至於不屑人性和大自然。我很害怕人們告訴我他們準備死去了，因為我很害怕有一天他們真的就這樣離我而去。迷茫似乎不是是非題，有比我迷茫的人，也有比我清楚的人就如你。你給我的問題，我都記下來了，雖然暫時沒有答案，我也不想隨便回答你，讓我想想我會慢慢答覆的。

第三，我很喜歡你。我喜歡你晚上即使累了還要坐在餐桌前和我聊天。我喜歡你說不要看電視因為和我聊天比較重要。我喜歡盯著劃手機的你，因為大概感受到我目光五秒後的你會願意放下手機看著我跟我說話。我喜歡你堅持要我睡你的床，然後自己睡梳化。我喜歡你明知我很難做決定，還是會每晚問我今天想吃什麼，然後讓我選。我喜歡你讓我揀沖涼液的味道。我喜歡你燃點線香前問我今天是什麼味道的氣氛。我喜歡你讓我選擇。我喜歡你給我拉花沖咖啡，我喜歡看到拉花失敗手忙腳亂的你。我喜歡落雨的路上，擔遮的你問我有沒有被淋到。我喜歡在你的生活空間裏自由移動。我喜歡你放任骯髒的我躺上你的梳化。我喜歡搶奪你的工作桌椅和屏幕。我喜歡你傳訊給我你發現好看有趣的雜誌書本。我喜歡你無計劃地突然帶我到太平山頂街散步逛獨立書店。我喜歡你喜歡看我寫的文章。但我同時不喜歡你口是心非，不喜歡你沒有想清楚自己的想法，令我更加心亂如麻。不喜歡你很信命運，甚至寧願放棄努力。

沒有膽量告訴你，害怕自己未開始已經要面對失戀，只可以偷偷寫信給你，不留下署名。希望有一天你突然發現這些信件，突然發現有人這麼喜歡你，突然會想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