線條人(1)

在我有記憶以來，我就是個全身由線條組成的人。 

線條的總長大概三公尺，怎麼算的呢？想像一下，你進入修圖軟體，把自己的邊框連成一個迴圈，我就是那樣子被算出來的，只是我沒有肉身，只有線條本人。

線條的顏色會依據心情而改變，平常都是黑色，粗細大概是一般人手的小指頭寬；如果早上醒來比較開心的話，就是紅色的線條，若心情低落的話，就會變成綠色。

我印象中，大多數的時間都是黑色，因為沒什麼特別的事情會影響我的心情。每天起床後，只是開始做重複的事情：出門晃蕩。

在這裡，沒有人知道我是誰，人們根本看不見我。

不論我坐在馬路邊，或是擋在人行道中央，即便是擠在門口(管他哪一個門口)，人們看到我的時候，都以為我只是環境物品的線條，有時候還會被網美拍照，以為是新的藝術裝置，笑死。

反正我說不了話，要說話還得要有嘴巴，但我只有線條，誰會想要知道線條的想法？不過有小孩嘗試把我的手折來折去，倒是蠻有趣的，那個小孩叫做小志，大概是小學生？常常在公園東看西看，一副下課沒地方去的樣子，但在公園裡，也沒人跟他玩，年紀相仿的孩子都有大人陪在身邊，雖然有人想關心小志，但他一發現有人靠近就跑走了。

那天是下雨天，我看他沒帶傘，一個人淋雨有點可憐，公園除了我們倆，也沒有其他人，我就索性把手折一折當作傘的骨架，蹲下給他撐著，小志對於我靠近他，一臉不解的模樣，就像是梗圖的數字當機？

於是，我轉著傘架、愈轉愈快，快到雨滴噴散出去，直到線條達到極限，扭曲的線條往反方向鬆開，雨滴像是天女散花一般，水花在他的頭頂飛向四面八方，見他驚呆的臉，我想笑但笑不出來，只見紅色的線條從傘頂一路往我身上延伸，這時我才知道，原來開心的當下，變換顏色的模樣是這樣啊。

「太帥了吧！」雙眼發亮的小志，我還是第一次看到。

第一次被人誇讚，我嚇了一跳，換我當機，傘架不轉了，直到他伸手折我的手，才恢復理智──他只是一個小屁孩。念頭剛過，如同雨水稀釋了紅色，我恢復成黑色線條，用另一隻手拉開他的手，重新變回動態傘架，他扶著我的手，我們一起走進屋簷躲雨。

「謝謝你。我叫小志，你呢？」

我盯著他片刻，才發現他還在等我的回應，傷腦筋……我只好對他比出一個圈。

「圓？」我搖頭。

「圈？」再搖頭。

「英文？O？」我加上另一隻手的線條，圍成更大的圈。

「洞？」再度搖頭。

我沒轍了……小志模仿我的手勢比來比去，想不到而沮喪，低頭看水流跑到低窪處，流進水溝蓋。

「我太笨了，連你的名字都想不出來。」

我身上的顏色轉變成綠色，一時間，我也不知道怎麼安慰他，平常人們是怎麼安慰彼此的？我一直都是自己一個人，從來沒有這種經驗。

忽然靈機一動，我把自己捲起來，變成一個大圓圈，在外頭滾來滾去，小志立刻追過來，卻半途跌倒，我立刻伸出線條過去，落地之前接住他，然後再變成一個圓圈。

半空中，他往下看我。

「你可以變成任何樣子，好羨慕你。怎麼樣才可以變成你這樣呢？」

我慢慢把他放下來，恢復我的人形，這時，雨也停了。

「我可以叫你……線條人？」

我比出一個圓圈，他忽然笑出來。

「那綽號叫小線！」

小線？真是奇怪的名字……但我又變成紅色了，小志開心的模樣，居然也能讓我開心，難道……這就是社交嗎？

「明天再來找你玩！」

一名工人把機車停在路邊，小志邊跑去邊回頭跟我說，我比了一個圈，他笑得好開心，但當他上車的時候，那名工人卻推他的頭好幾下，大聲罵他，也許是我一直站在這裡，工人硬拉小志上車。

我這才發現，原來小志沒穿鞋，急忙在公園晃了一圈，找到他的舊布鞋，他們卻已經離開了。

隔天，帶著鞋子到公園等他來，卻沒等到他。

從此以後，我身上掛著兩隻舊布鞋，看起來更像裝置藝術了，但我更勤於走到其他地方去，因為我想找到小志，還他這雙鞋子。

小志，你在哪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