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

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在一本類似「一百個為什麼」的兒童書籍裡，看過一個問題：「為什麼月亮會跟著我們走呢？」我忘了文字是如何解釋，只記得插圖人物走在京都般的日式小巷，回頭望著黑夜中的圓月。

長大後知道其中原理，便不再對此疑問。直到我成為父親，才又從兒子口中又聽見這句提問。

那時他大約兩歲出頭，被我用機車戴著，夾在我和妻子中央。那天下午，我們騎車到五公里外的共融公園遊玩，公園中央有個四公尺高的巨大戰艦，艦頂向下延伸出一條寬兩公尺的溜滑梯，兒子非常喜歡，一次又一次用尚未穩健的步伐，登上兩層樓的樓梯。

我們玩到日落，夜幕低垂。

回程時，我們騎在微涼的風中，半圓的月亮高高掛在左側夜空，突然，我聽見兒子用還不標準的口音說了一句話：

「月亮跟著我們走。」

「對！月亮跟著我們！」妻子興奮地用高音附和著他。

我也同樣吃驚，原來他已經大到能察覺這件奇妙的自然現象了。

．

或許是一個月後吧，妻子的治療開始變得不穩定，第二線的化療藥物控制不住腫瘤的生長，必須換上第三線化療，這讓她身體變得疲憊，心情更是深受打擊。她變得更不快樂，上下班的途中不是沉默，就是在座位上昏睡。

唯一能讓她笑出聲音的，就是睡前躺在床上，和兒子說話的時刻。她會陪他唱歌，或是唸繪本。

有一本繪本，描繪了一個長了小翅膀的天使寶寶，包著黃色尿布，飛到不同的動物面前。「我的媽媽在哪裡呢？」他會反覆這樣問著。這些小豬、小熊、小猩猩們，都不知道他的媽媽在哪，但翻過頁，就會看見牠們窩在自己媽媽的懷裡。天使寶寶羡慕又難過，在夜空中傷心著。最後，他彷彿聽見了哪裡的呼喚：

我找到媽媽了唷

我變成一道光

進到媽媽的肚子裡囉

是個月亮圓圓的夜晚

一個靜悄悄

好棒好棒的夜晚

故事最後，小天使總算來到人世，成為了媽媽的寶貝。

「謝謝你來當我的寶貝。」這是繪本的最後一句話，唸到這句，妻子會緊緊抱著兒子，親著他的臉頰，在他耳邊不停重覆這句話。

但那天夜晚，她不是唸這個繪本，她說了另一個故事，跟這繪本有點像，也是發生在月圓的時候，但角色卻相反過來。

那時我們床邊的落地窗，在簾子旁露出不過三十公分的空隙，正巧可以瞥見一顆月亮，掛在夜空中。妻子抱著兒子，指了指月亮，對他說：「寶貝，媽媽有一天會到月亮上喔。」

「為什麼妳會在月亮？」兒子說。

「因為媽媽之後會住在那裡啊。」妻說。

「我會想妳。」

「妳如果想媽媽，可以抬頭看月亮啊。」

「月亮好遠。」

「那你可以變太空人來找媽媽啊。」妻接著兒子的話。

突然，兒子哭了起來。「我不要，我不要當太空人，我不要媽媽在月亮。」

妻將他抱緊，安慰著他，我在一旁，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

在那之後，我們在一次家庭諮商時，聊起這件事。諮商師是我的大學學長，在癌症希望基金會開設六次免費的諮商，我報了名，帶妻子去參加。我當時知道，治療不順的壓力已經快將我們擊垮了，我們必須去面對恐懼的心魔。

諮商室是個四坪左右的房間，稍高的位置有一排透氣窗。我和妻併肩坐在靠牆的沙發，學長則是拿著筆記坐在對面。有時我情緒激動的時候，他會要我坐到地上，換個角度聆聽妻說話。

大概是第二次或是第三次，我鼓起勇氣，提到要怎麼向兒子說明媽媽生病的事，學長說，這需要時間，可以慢慢來，現在先處理你們的心情。我想起那個夜晚，便向學長說了兒子的反應。

「他可能還沒有準備好。」學長這麼說。聽到這句話，妻子突然哭了起來。

「我是不是太早跟他說了？是不是太早了？」她用稍尖的聲音喊著。她一直哭，一直哭，或許是她生病這些年來，哭得最傷心的一次。

那個夜晚，她一定很不好受，她究竟抱著怎樣的心情，提起勇氣向兒子說出那些話，我難以想像。

真的太早了嗎？我心裡想。現在回頭看，當時的我們真的剩沒多少時間了，三個月後，妻的病情便急轉直下…

．

妻子走後，每當我看見夜空中的月亮，總會想起這些事，騎車的時候，在公園走著的時候，這些回憶一個接著一個，像是被串在一起的珠子，出現第一顆，就會有第二顆，第三顆…

我也總是想像她正在月亮上，看著我，看著她的孩子。

我告訴自己，人生只能繼續走下去，不管走到哪，月亮都會一直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