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塵簿｜初夏．山．海
陽光逐日變長、變厚，夏天到了。
上班之後，白天總住在一窗小小的晝色裡，天空在更外面，填滿透天和透天之間的空隙。當顏色從灰棉絮過渡到蝶豆花藍，便差不多可以在鐵窗上繫起風鈴。
不知不覺，睜眼午陽、闔眼霓虹的生活將滿一年。
離開學校後的時間快得驚人。
有時候我會突然想起清晨六點半的空氣，通常伴隨著早餐店剛做好的三明治香，包含半片荷包蛋、帶梗的生菜葉、薄塗在吐司片內側的美乃滋。帶去學校或在車上吃完，再配一本要小考的雜誌，或一滴尚未蒸發的夢境──直到後來幾乎不再作夢。
很偶爾的偶爾，會想念日出的空氣。
「那去爬山吧？」陽於是問我。
去年七月與陽重逢起，我們時不時出來散步一兩鐘頭，但你知道，城市綠地算算也就那些，再往外走點都是烏煙瘴氣，人聲鼎沸。
囿於時地限制，想避世的心最遠只能躲到壽山上，沿著登山步道暫時出逃。
壽山有三個主出入口，南至北分別坐落動物園、千光宮、龍泉寺旁。我們一概從動物園那處進，另兩口出。
假日爬山的人意外多。輾轉抵達登山口時約早上十點，已有遊客三兩下山，男女老幼，配備萬全者頭巾腰包手杖一枚不少，輕便者薄衣薄褲短毛巾就上陣。
我們的出發時間和行裝都那麼不上不下，還是進了山。
山不會拒絕任何人，也不迎接。它只是看，看你迷眩在滿目林色，渾沌於鳥語蟲鳴。
陽和我在山裡談了許多事。
步道兩旁有許多粗樹枝。陽會撿兩根起來，一根給我，拄著鋪有碎石、長木板或珊瑚礁石灰岩的地面前行。再後來不撿了，因為轉著思緒的期間，不會記得把木杖往前晃出那怕半尺。
訪山第二回，在中繼休憩點的七蔓站，陽和我坐在木棧臺沿發呆。
陽抱著斜包，握著小保溫瓶咕嚕咕嚕灌水，我舉手機拍下葉隙天空，LINE 給母親問早。獼猴趴在茶水區的鐵桶頂，撥玩掛在旋口的栓頭，試圖轉開出水口。
「欸。」我一戳陽的臂膀，視線盯著空中某一點。「蝴蝶。」
陽也望去。
此時四下無風，不聞人語。有金龜子在沙土的溝壑裡，正用髮絲般纖細的後肢，推動一整座早夏的沉默。
一如沒有人確知金龜子是否存在，只是我單方面的深信。在這個時刻，某份微渺的、決定性的變化，除了我們也沒有任何人發現。
只有那一隻黑底藍斑的蝴蝶，掠過眼前的山壁，往山道深處去。
「好像休夠了。」本已一臉亟欲打道回府的陽站起身，「我們往前走吧。」
說出這話時，陽臉上的汗液與夢境都徹底乾了。
往前走吧。
往山深去，往海闊去。
從制高點跳躍到海平面，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
騎上不曾騎過的路，在台 17 線的梓官段左轉，沿著通港路直行到底。比起沿途景色更容易憶起的是風，故恍惚感覺一路上都閉著眼，一睜開就到了蚵仔寮的海濱沙灘。
我們都穿運動鞋襪，沒替換衣物，入不了海。沙灘中段有倆處消波平台，整整齊齊往海中排列去。我走上方的平頂，一塊跳向一塊，陽從沙上繞過來。
陽撥了通電話給遠方的我們的朋友。
浪聲不小，收音孔稍遠些，聲音便全給海風吹沒了。他們隔著手機偎近了講話，我倚在一旁的消波塊上，以糾結的姿態幫小模型拍照。
突然想起好幾年前，時序與今天相近的某個時刻，那日我也在海邊。
旗津的海。
如果你曾來訪旗津，或許清楚下了渡輪便是旗津大道，攤商海味聚集之處。
行至大道末端，右拐，腳底踏過石子石板地、再踩上木棧道，穿越已數度粉刷改版的人工星空隧道，將是一片偉岩高浪的遼闊海天。
如果你曾來訪，或許知道，接著兩側會長開一整片葉片飽滿的、巨大盆景般的仙人掌叢；但你或許不知道，在某幾株仙人掌之間鋪著平坦的沙徑，沿著散落的碎木條，將來到一小片有薄浪的沙岸。
那時我還背著斜書包，胸口有電繡的學號，為了逃避涼颼颼的裙底，堅持在夏天穿著冬天的制服長褲。我捲高褲管，走入旗津的海。
一步。兩步。三五步。
站在潮線附近，海水在我腳邊來來去去。
趾尖、腳踝、腿肚和膝窩，小腿逐漸染上了天空的顏色。
試探性地挪動腳掌，趾間便抓住了更多濕沙──彷彿踩著一朵雲，在天空行走。
我抬起頭，眺向港口。
一旦望向很遠很遠的地方，海天接壤之處，無論是巡艦、郵輪或小漁船，終究都將溶入夏天的白晝，成為一抹藍色幽靈。
大老遠跑來蚵仔寮，沒吃蚵也沒看漁獲，在海濱待了一個多小時，吹吹潮風就滿足了。
拍拍屁股的沙，兩人準備打道回府，陽問：「接下來去哪？」
那時我正舉著手機拍照。又在拍天空。我想存下每個能夠好好抬頭的時刻，於是養起了拍攝天空的習慣。
傍晚五點半的寮畔天色青橙相交，橫過一線飛機雲。
明明沒聽見半聲引擎轟鳴，雲仍默默記下了航行的痕跡，儘管不出一日又將改變形狀。
它似乎正在做一件徒勞的事，我心想。和我一樣。
有朝一日，也許我會想去飛機雲的底端看看。
看那裡有沒有一座天空之城，盛開一整片可以用來獻給機器人的、僅屬於夏天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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