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一段旅程,是妳拿著攝影機對著世界,
鏡頭對往彼端的盡頭。
他則說,我們不喜歡生活逕直在影像中呈現,那不是「生活」,
生活得經由體驗,得經由影像體驗。
妳於是重新將鏡頭對往不可見,
保證妳始終綿延在旅程中,
到不了盡頭。
前往一段旅程,是我看一部電影,
我進入一方世界。
他問我,為什麼當我慢慢走入,卻不去標定另一個維度的界線、滲入,
不去對抗那個創作主體──他,或追索連他也無從窺見的真理?
真理如此自足,我只在乎「關係」──如何進去再出來,
產生的摩擦與雜訊,
雜訊帶來的終結,不過是繞行新迴圈的節點。
前往一段旅程,是妳前往陌生之地,
拒絕陌生,也拒絕自身。
它鏡頭自妳身上搖開,等待拂動的窗簾、遙遠的樂音,
門鈴響起,袪除了影像的魔力。
妳接過攝影機,像拾起了水中之刀,
兩重鏡面對映、穿透、分離,重新等待奇蹟。
因果關係該是:妳受不了所有的人,於是所有的人受不了妳,而妳才開始旅程。
旅程則結束在妳和她對《燃燒女子的畫像》起了爭執。
《燃燒女子的畫像》用作畫入畫、顯影成像、凝視成為愛情的延遲(duration),為妳我塗抹疊加了此刻:繼承父親衣缽女畫家,受聘於落魄大家族,夫人為嫁女兒終身大事買賣之故(詳參珍.奧斯汀等),得在古代父母版 tinder 上傳肖像畫──夫人懷想,當年自己身為新婦,一進門就看到大頭貼(女畫家之父所繪)懸在夫家客廳牆上,可謂光耀門楣。
畫家看著小姐,畫家畫著小姐,想──我彈著大鍵琴叮咚,弦樂器弓毛擦過,如筆刷刷過白布,如目光逡巡妳膚觸,手往向裡頭皺褶小窩深入;先是線條,再來是顏色,先是即近,再來是溫度,一切慢慢成形:以妳的臉呼喚我。
「我不懂為什麼要用固定鏡位,女畫師幫小姐作畫那邊時常令我出戲。」她抱怨道。
「鏡位不正是由人入畫、由畫再穿透撫觸人、之所以來往對應的精髓嗎?」
「影像經營太糟。這真的是『女性凝視』嗎?不如用女僕作視角。」
「它的影像的確很簡單,但是有效啊。妳即便無法進入,也不用以這麼『社會派』的方式設想吧,主僕階級又不是這部的重點。」
「影像哪裡有效?女性凝視不一定要社會派。」
「是妳自己強調『女僕』啊。」妳頓了頓,又說,「我沒必要護航,我知道我喜歡的是什麼,妳也可以去組織好妳因何不喜歡的論述,不用來打質疑的游擊戰,舌戰不存在的敵人。」
沒有辦法進入這件事就是⋯⋯袒露的迷宮一般的事物呀。妳想。
她和妳相識在釜山電影節。
看完《寂寞診療室》(Sibyl)時,鄰座的陌生女子忽地轉向妳。「欸,我發現妳蠻像 Adèle Exarchopoulos。」
妳心下第一個反應:「她(在這部)很醜耶。」
「我看過妳,我們旅館住在附近。」她又馬上補上一句。
妳瞬間湧起如同被《寂寞診療室》的女主角 Sibyl──不斷以他人為自我虛構的鑰匙,尤其對 Adèle Exarchopoulos 飾演的角色──盯上,被電影入侵現實的諷刺感。
──其實,起初妳也防備著自己入畫,而什麼時候,我的玩笑話,抵達妳笑容的延遲,卻成為我們擁有也僅有的此刻?預言一般的妳的顯影,於是成為,之於未來現時為鬼魂的一種延遲。
那為什麼之後妳還會跟她一起看《燃燒女子的畫像》呢?
妳因為貪圖便宜,住進了電影中心北方一兩公里處一片霓虹的汽車旅館區。從機場來的路上一下車,行李還差點被魯莽的計程車司機載走。雖然離電影院近,反而交通不便,每天得匆忙搭計程車來回。妳和她第一次說話的當天晚上,她注意到妳在路邊攔計程車,笑嘻嘻地跟著坐進來。妳沒有拒絕她。
在電影中心附近,有號稱全世界最大的百貨公司「新世界 centum city」,裡頭的汗蒸幕(有著類似日本澡堂、蒸氣室等設施)可謂物美價廉,妳在 Lav Diaz 和 Pedro Costa 的電影之間前往休息,發覺提振精神的效果十分良好。
沖澡區是一列列鏡子、洗潔用品、小椅子。當妳沖開眼周的泡沫時,才看清楚鏡中那一端,她視線,明晃晃的,再從她的視線移往妳的背脊,哦,自己竟然和 Joaquin Phoenix 的「小丑」一樣有翼狀肩胛。妳拿著毛巾打算離開,她叫住了妳。
妳轉頭。「妳跟蹤我?」
「其實我想拍妳。」
──如果短暫的性命與交集「讓存在是沒有意義的,是倏忽即逝的」,只好延長了奧菲斯與尤麗狄絲告別的那一刻,在愛的浮士德的路上「轉向我」等同「那很美」,都是讓永恆停駐的口令。我們的道別也延遲在,剪接上彷彿擁抱而倒退奔跑錯覺,的喘息之中。
妳其實想甩開她,跑去逛據說匯率加上免稅相當划算的新世界百貨。但妳們躺在躺椅上散熱、晾乾。網狀支架撐起來的挑高玻璃帷幕,慢慢滲入夜晚的藍光。她說,她想拍一個 Joanna Hogg 的《紀念品》般的電影,講一個電影系學生遇上神祕戀人、有自傳成分的故事。他帶她到威尼斯聽歌劇,她的禮服迤長了黑夜與台階,他如同好人家少女會迷上的虐待狂情人,會在她耳邊呢喃著:「不要引誘我折磨妳呀。」也如同所有的虐戀,留下的紀念品,遲遲地回顧,慢慢地長成,成為了這部電影。
妳心想,真巧,妳也喜歡威尼斯,連陰鬱腐臭、「老妖婆的裹腳布」也可以放入商業化的平衡,落在括號之中,成為可供消費的美。只要離開車站廣場和聖馬可廣場,就可以走到更清淨無人沉吟的腦迴之中。街道像腦的皺褶:到大部分的地方直線距離都短,卻迂迴,有許多幽美但誘引遊客通往水路的死巷藏在其中。
她說,她的版本可以放在八〇年代的韓國,帶過光州事件。她瞥了妳一眼,又說,或是放在台灣,帶到太陽花運動,甚至放在未來的香港,講後-反送中運動後來的事⋯⋯
後來的事妳不清楚。妳好像睡著了,安心於,「沒有辦法進入」。
《燃燒女子的畫像》在銀幕上,燭光中的女子合宿,三位女性窸窣爭論著,到底奧菲斯帶著妻子尤麗狄絲離開地獄的功虧一簣是怎麼回事?「或許奧菲斯做了選擇,他選擇了回憶」是詩人的選擇,「或許尤麗狄絲喊了『轉向我』」則是愛人的挑釁,她們說。妳和她肩並肩坐在紅絨布的影院椅子上,預言般地心想,妳完全不會和她討論這個癥結:延遲是為了拓深拓寬,讓這一刻有回返的餘地。那留下來,之於她們,是否仍是愛人/詩人、更後設的生命/在這個平面展開了全景、人/畫、虛構/現實,只選了一邊,但這一邊可以是任一邊?
──「轉向我!」妳也說。是否來遲了,無論奧菲斯的犯錯還是命運,又太早預見,妳的鬼魂我的心情。所以這次我拒絕。再沒有遲延,時間兩頭迅速相遇,只一瞥,倏忽歸零。
──「轉向我!」愛人與詩人的辯證都由妳主導,我抗拒又順從地留在我這邊,不是懦弱不是不愛,只是愛是這一張畫的展開,這一張畫的厚度,畫一張畫的時間。只是裙角燃燒的妳的樣子。
──又不全是這樣。因為妳還在妳那一邊,妳的臉穿過畫、穿過時間縫隙、穿過想像,為了呼喚我。如果是殘影,不會有新鮮眼淚的溫度。如果不是殘影,只擁有僅此一次的清晰。
她最後一次聯絡妳,是用訊息傳來一些妳的照片,拍得很美──但妳沒回她,徹底封鎖了她。
文字、攝影:甜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