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中且作樂 一個樂觀的悲觀主義者的告白

2020/12/02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入夜後來到三峽,停好車,走進東道飲食亭,點了兩份古早味排骨飯。雖然不是假日,但人客還不少;懷舊的擺飾、古色的木桌椅、料多味美的排骨飯,都讓我感到溫暖。
 飯後,漫步於老街,不少店鋪已關門,顯得有點稀微,但卻另有白天熙來攘往所沒有的靜美。走到老街盡頭,轉往河邊,發現有台階通往河堤步道,於是信步而下。步道兩側花木扶疏,右下方三峽河的河水靜靜流淌,河濱公園裡有兩三個人悠閒地走動,長福橋的燈光在前方亮著,橋兩側的涼亭和石獅依稀可見。以前白天來,都將車停在對岸的停車場,然後走過長福橋到祖師廟,夜裡在河堤上遠觀整座長福橋,反而有種親切感。
 清風徐來,我們坐在河堤邊的長椅上乘涼,遊目四顧,好整以暇地瀏覽眼前這不一樣的三峽,正感如此良辰美景需要好好珍惜,妻子已默默牽起我的手。的確,我們應該放鬆心情,好好珍惜、感恩眼前的一切。
 下午到恩主公醫院附設的護理之家去探望岳母。年邁、意識不清的她因肺部疾患需要定時抽痰、鼻胃管餵食,而不得不住進護理之家,我們每天都從中和到橫溪來探望她。今天在陪她半個多鐘頭,安置妥當後離開,天色已晚,我提議到三峽吃晚飯,順便散散心,因而有了上面的行程。
 但一轉眼,又已經是幾年前的往事了。
 到六十而耳順之年,我心靈的天空開始出現朵朵烏雲。先是父親罹患巴金森氏症和失智症,開始時因用藥失當產生譫妄,意識不清而又情緒激動,彷彿變成另一個人;後來則日顯癡呆,身體機能敗壞,多次急診住院,最後是形銷骨立,回天乏術。父後半年,母親竟又因中大腦動脈栓塞而中風,半身不遂且不能言語,雖努力復健,卻又併發癲癇而使情況更加惡化,經常枯坐、昏睡在輪椅或床上,最後,也無可奈何魂歸去。
 雖然說生老病死是人生必經之路,但從父親病重到母親離世,前後六年多,卻也讓我深切體驗佛家所說「成住壞空」「苦集滅道」的滋味。但奇怪的是,這些經驗並沒有加深我原本就有的悲觀心態,讓我變得更消沉;反而激發出另一股能量,讓我更積極、更樂觀地去生活,而有更豐富與複雜的經歷。
 從年輕時候開始,對於人生和世界,我的基本看法都是偏向悲觀主義的:我覺得「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所有的人都只是在浩瀚的生命汪洋中浮沉的一個小顆粒,不管如何翻滾,終歸是是非成敗轉頭空。多數人都是自以為是而又非理性的,我對人性並沒有太高的評價,對人生也沒有太多的期待;也不覺得這個世界會越變越好,社會看似在進步,但只是變得更複雜、更造作。
 不過我也不會因此就消極無為、醉生夢死或坐以待斃,我依然有我的理想、追尋,希望能有所作為,雖然它們都已先被我打上個「問號」,但我還是會量力而為;只是時而在機會裡看到災難,時而在災難裡看到機會;成功可能是自己努力,但也可能只是僥倖。很多事多半徒勞無益,但「不做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我只能用哈哈大笑來表達我對天地不仁最大的抗議。
 所謂「樂觀」或「悲觀」,不只是程度問題,還存在不少矛盾:很多人都是在某些方面明顯樂觀,另些方面則無疑是悲觀的。我覺得我是個「樂觀的悲觀主義者」,「悲觀主義者」是主詞,代表我的人生基調、立場或本質;而「樂觀的」是修飾或形容詞,意指在生活策略上,我還是會開朗、積極地去做我可以做的事,來排遣、化解我的悲觀,或為它添加色彩。
 在從父親病重到母親離世的六年中,我所經歷的可以說就是這種「樂觀的悲觀主義者」的生活。我父親在九十歲、母親在八十八歲時過世,也屬高壽;其實早在一二十年前,我就擔心天有不測風雲,如果他們當時有個三長兩短,那就真的會讓我扼腕;雖然最後該來的終於來了,但我還是盡己所能,除了請外傭、帶他們接受我認為該有的治療外,我更經常帶他們出外散心、到遠地旅遊(譬如花蓮);從輪椅抱上抱下,受不意的尿屎折騰,但「苦其心志,勞其筋骨」,也是在「增益其所不能」。
2014年春節,陪母親到台大校園散心
 看到父母吃到好吃的、遇見好玩的事而露出隱約的笑意,也會讓我高興個半晌。每次出門,我都會為頭髮快掉光的父親戴上他出國喜歡戴的草帽,為表情有點呆滯的母親戴上酷酷的太陽眼鏡;在他們「苦」與「壞」的過程中,我承擔得越多,就越經歷以前從未有過、彌足珍貴的親子親密關係。我品嘗苦難,但也感到欣慰,就像弘一大師的臨終感悟:它們讓我「悲欣交集」。
 就是在這段愁雲慘霧期間,我竟也有了比以前更豐富、更光彩的人生:我更勤於寫作,每年都出版一兩本新書;也更樂意到各地演講,順便了解該地的風土民情。我也許是藉這些活動來排解、忘卻我的哀傷,但也許是父母的病痛讓我懂得珍惜苦短的人生,想更積極地善用。也多虧弟弟和姊妹能分攤照顧父母的責任,使我能有一些自由的時間。
 當父親在醫院過世時,我安排好一些該辦的後事,請姊弟代勞,隔天一早就開車南下,到某校做兩場演講(上下午各一場)。當我和妻子到日本做五天的自助旅遊時,第一晚在大阪就接到弟弟的電話,說母親忽然惡化送急診,醫師發出病危通知,第二天一早我立刻請飯店代訂傍晚回台北的機票。當我在學校的講台上對學生侃侃而談,不時想起昨天過世的父親;在等班機的空檔登上大阪城天守閣極目四眺,腦中浮現已經病危的母親;我不禁悲從中來,但我又能如何?我要放下一切,默默蹲在牆角,低頭承受命運無情的打擊嗎?
 我想這也不是父母對我的期待。我希望他們活得快樂、認真而有意義,他們應該也希望我能如此。天有不測風雲,在淒風苦雲中,我也只能強顏歡笑,認真地去做當時我應該做、可以做的事。
 如今,岳母也已在幾年前過世。母親忌日時,我和妻子到三芝北海福座去向父母、岳父母、還有其他親人的塔位行禮致意。山上微雨,但下到三芝街上,卻天清氣朗,我們先到麟山鼻去看藻礁、沙灘和漂流木,然後到金山老街去吃大碗三點蟹海鮮粥,再到龜吼漁港的藍藍海咖啡,看著基隆嶼喝下午茶,覺得人生真是美好。
 佛教裡有個寓言故事:有一個人行經荒野,忽然遇到一頭猛虎,他嚇得轉身逃跑,而老虎則在後面緊追不捨。後來,他跑到一處懸崖邊,用兩手抓著一根垂下的枯籐,身體在半空中搖晃不已。他抬頭上望,崖上的猛虎正對他咆哮怒吼;低頭下望,糟糕!崖下居然也有一頭猛虎,亦張著血盆大口在等著他。
 更要命的是,他發現有兩隻老鼠,一白一黑,正拼命地啃咬他所攀附的那根枯藤。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他忽然瞥見崖邊長了一顆鮮美的草莓。於是,他以一手攀藤,以另一手去摘那顆草莓,送入口中,嚐了一下,不禁讚嘆:「味道真是鮮美啊!」
 近年來,我對這個寓言故事特別有感。也許,它就是一個樂觀的悲觀主義者最好的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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