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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沒有捷徑,也沒有神比喻——關於「美麗的性教育」

2017/04/06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這是一個寓言故事,開頭是這樣的:有個父親,他生了個兒子……。
某天,兒子早上起床在內褲跟床單上遭遇了人生中第一次夢遺,他雀躍地洗了黏糊糊的床單跟內褲,然後在餐桌上告訴老爸他的轉變。當天父親下班後二話不說立刻去買了三朵百合花:一朵是含苞的狀態,一朵是半開的,另一朵則是完全盛開的。啊,他還記得要印一篇文章

當天晚上父親帶着兒子到外面的餐廳「約會」,將這三朵百合花送給了他最愛的兒子,給他看那篇文章,告訴他外面有些女孩就像文章裡所提到的,像是這三朵百合花一樣,在女孩的爸爸和媽媽的滋養、守護及注入滿滿的愛之中長大,而且正在等待一位像她爸爸那樣愛她的人。

「這就是品味,」父親說:「根據這篇文章所說,當你知道世界上有這樣的卓越女性,除非你遇到更好的,否則你就很難退而求其次地去屈就。」
值得注意的是,據說有很多「小男生」已經被打敗了,「百合花」正在等待一個人去打敗她爸。

「是誰那麼強悍?」兒子問老爸。

「傻孩子當然就是你啊!能夠勝過那樣的爸爸的人,除了你還有誰?You are the ONE!」父親的口氣如同駭客任務裡的「先知」那樣篤定。

畢竟父親用盡青春、活力與財力換給兒子這十幾二十年的爽日子啊!畢竟這個兒子一輩子都沒被打過罵過威脅過恐嚇過強迫過啊!畢竟這個兒子聰明優秀長得可愛又滿嘴屁話啊!

「等等,這故事我有點耳熟,是不是得要沿著女孩的頭髮爬到一個高塔上?老爸你知道我有點懼高。」兒子也許會突然這樣想到,而微微感到退縮。

「我也不確定,但就算是這樣也沒辦法,危崖有花嘛。」父親試著鼓勵他。

就這樣,這位父親以父親的身分導讀了那篇文章,讓兒子充分瞭解面對異性時該要懂得的「選擇條件」。這位父親心想,當天那篇文章帶給兒子的印象,已經足以使得將來很多「小女生」被打敗了!

「什麼牽牛花啦、咸豐草啦、昭和草啦、俗氣的牡丹啦、香得太土氣的茉莉啦,我也不會阻止你啦,同性戀當然也可以啊,」父子兩人走出餐廳之後,父親突然想起什麼,於是轉身對兒子強調:「但我是覺得百合花才值得你啦。」

「都這樣強調了,就算被網路上的正義魔人知道了,也不能罵我父權了吧。」父親心想。

「I can only show you the百合花. You're the one that has to 摘下她.」在兒子每次「可能會遇到女孩」的出門之前,父親都會模仿駭客任務裡的先知,像這樣勉勵兒子。
上面這篇寓言,是改寫自端傳媒刊登的〈美麗性教育〉一文。我想要透過這個改寫,呈現原文的「百合花比喻」是如何將女性放在一種「潔身自好」的「被動」位置,而這和過往人們對女性所強加的、類似貞節牌坊的保守價值相較,程度上或有不同,但本質上相差不多。
對於這篇文章有「父權嫌疑」的批判,在端傳媒所刊登的另一篇讀者投書裡有清楚的分析,引來另一篇辯駁的文章。這篇辯駁的專欄文章,它的意思大致上是:「原文作者的意思不是你說的那個意思。」
在〈美麗性教育〉原文裡,作者提到自己「是一個絕對不會去反對每個人價值觀中的選擇權的人」;在這個島嶼,有人三不五時會毆打、羞辱與自己不同性別認同、不同性傾向的人,像作者及其配偶這樣的雙親一及雙親二真是難能可貴。於是我願意相信原文作者真的沒有「父權嫌疑」所指控的意圖,那麼原文背後的問題,也許是原文中類似「將女性比喻成『楚楚可憐的白花』」這種有父權嫌疑的「錯置類比」。
教育現場存在一大堆「錯置類比」,譬如說護家萌把做愛比喻成「兩張紙貼在一起,然後把它撕開,紙破了,所以你也髒了」(按:原圖文來自「真愛立約」臉書,已被刪除),把做愛比喻成「兩張紙貼在一起」,在邏輯上完全沒有任何道理,但它糟糕的部分不只是沒邏輯,而是會對孩子的發展造成錯誤(並且是教育者本來不想要)的暗示,有些時候,更會助長主流價值對邊緣的歧視。
我相信大多數護家萌的大人只是想要強調「性很重要,要慎重」而已,他們可能並不想要那些被性侵害的孩子覺得自己萬劫不復了,也可能不會想要孩子們因為衝動的一兩次性行為,而覺得自己「不再值得更好的對象」。
教育者想要依靠這個比喻在孩子的心智上烙印下A印象,卻可能會意外讓孩子體會到教育者不想要的B印象。時常是善良的人努力做事,卻造成了反效果,這就是「錯置類比」令人嘆息的地方。
我非常喜歡一本叫做《植物》的書,是一位國外的資深(人瑞)教育者寫的,作者的文筆優美動人,在行文時使用了大量的擬人法以及優美的比喻,在孩子的心智上烙印下他「想要/不想要孩子成為的樣子」,像是「花朵開心地對陽光敞開,就像是願意學習,敞開心胸的孩子。當然,只想著惡作劇、不專心上課的人就像是遠離光的蘑菇。而且某些蘑菇是有毒的,這些蘑菇只會生長在有東西死亡的地方」這個比喻,把「躺著也中槍」的蘑菇跟覺得老師課上得很爛「不聽話的學生」擺在一起,傳達了作者個人的價值觀。
誰說陽光底下沒有蘑菇的?
這就是Steven Lukes所說的「第三面向的權力」結構(文化、制度或常規)讓人服從,被壓迫者認為自己被迫採取的行動,是自己的意志和選擇。
值得注意的是,「第三面向的權力」也運作在這些大人(包括這個例子的作者、使用「百合花比喻」的雙親以及那些覺得「百合花比喻很美很動人」的讀者)身上,而非只運作在價值觀「被悄悄形塑」的小孩身上。這些大人誤以為他們「選擇」了「把女性比喻成百合花」或「把令人傷腦筋的孩子比喻成生長在陰暗森林底層的蘑菇」,但他們其實是服從於文化或常規,複製了文化中對這些事物或概念的刻板印象。
在《植物》這本書裡,像是「毛茸茸的蟲死了,重生成為燦爛的蝴蝶」、「毛毛蟲和蝴蝶被創造的用意,是讓我們瞭解死去的時候,我們會重生成為靈魂」這些比喻,妄自將植物的形貌置入某一種人類的價值之中,如果有教育者使用這本書時,心中想的是要孩子謙卑地去理解自然,但這些華麗修辭的姿態,卻反而可能會讓孩子習慣於任意凌駕自然的高度。(雖說如此,我仍然很喜歡這本書裡的某些比喻,帶著小心的意識閱讀的話,還是十分享受的事。)
另外像是《甘特寓言》裡有一篇文章在說「人類自私地製造了地球史上第一次的全面性的環境浩劫,難以計數的無辜生命因此而死去」,讓「大地之母」難受想哭;作者透過抬高自然的位置想要提醒人類「要反省」,但他的修辭卻以自己的人類觀點任意賦予自然「感受」,反而讓讀者接收到「人類中心主義」(註1)的暗示。為此我也寫了另外一篇「酸寓言」。(註2)
除了教育現場之外,「類教育現場」的商業活動裡,像是babyboss的職業體驗以及各種體驗活動也常有類似的問題。這些體驗活動複製職業或生活形態的刻板印象,把工作或生活的內涵窄化簡化,讓人以為「經驗過了」,彷彿「空姐」就是制服、端飲料跟拍照(至少要模擬一下職場騷擾啊)、「走進自然」就是大地遊戲跟有獎徵答。
無論是「性」或是「大自然」,以及那些非常複雜的事都是非常複雜的事(呃,好吧這是廢話)。就因為是複雜的事情,人們一不小心就會被「簡單易懂」或「華麗奪目」的方式迷惑。但無論是華麗或樸實都好,要有文學性或有娛樂性也可以,在我想來,複雜的事情就要早點開始說,慢慢地說,變換各種方式一點一點地說,說很多很多很多遍。既沒有捷徑,也沒有神比喻。
如果我們希望能夠孩子能長成彈性與寬容的人,除了小心「錯置類比」之外,在實務上我們仍有很多先人的做法可以參考,譬如蘇格拉底為我們示範了和孩子一起工作的可能性,而《莊子》、卡爾維諾、楊茂秀老師則以他們的寓言故事,展現了文本除了能在孩子的心智上「做一個烙印的動作」之外,其實也可以讓讀者有充分反思與探索的空間。
稍早那個寓言其實還有後半段:
兒子持續在尋找「百合花」的過程中,某天他突然有了一點疑問:「老爸,我已經知道只有百合花才值得我,但老媽是什麼花?我看老媽……好吧,勉強算是啦。假如老媽也是百合花,那你有打敗外公嗎?外公可是合氣道六段耶!」

老爸回想當初兩人瞞著老丈人私訂終身,結果差點被打斷腿的浪漫情節,支支吾吾地說:「當然…算是有啊。」

兒子從小擅長思索與追問:「那外婆勒?外婆也是百合花嗎?假如外婆也是,外婆的外婆也是白合花,哇差,我們家族簡直就是百合世家嘛!」學設計的兒子說:「老爸,我在我們家門口弄個百合家徽怎麼樣?」

老爸仔細回想祖宗十八代的「荒唐事蹟」,忍不住心想:「你才百合花,你全家都百合花!」但嘴巴上也只好含糊地說:「有道理,不過我們再看著辦吧。」
這不算一個多好的寓言,但我仍然想要以此文,祝願每一個人每一個家族,都能夠抬頭挺胸面對百花齊放的過去與未來。

  • 註1:如果知道一個「植物中心」的比喻可以幫助你理解人類中心主義,那我剛好知道一個。有一個好正的高中生物老師曾經以植物的角度來形容人類:「跟植物比起來,人類不過是會行走的性器官。」
  • 註2:附帶一題,一位生態女性主義者瓦爾・普盧姆伍德(Val Plumwood)認為,人類中心主義扮演了類似男性中心主義之於女權主義中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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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宅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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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駿逸
盧駿逸
從2008年開始,我持續待在光合人文/教育工作室的合作式教育場域裡,這是一個師生比大約1:4的教育現場,我陪小孩一起工作的主題包括社會議題、科學、歷史、創作、自助旅行等等。除了陪伴小孩之外,我也和父母一起面對教育上的各種難題,像是自主學習、親子關係、兒童發展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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