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情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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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鑼灣巷弄深處,藏著一爿「醉生樓」。推開褪色桃木門,酒保阿Sam的銀匙正攪動琥珀色液體,在杯中旋出微型颱風。三島由紀夫在《禁色》寫調酒是煉金術,這杯喚作「忘川」的私釀,能讓情癡斷腸人捧起孟婆湯一飲而盡的衝動。

唐明皇若有此物,何需夜雨聞鈴作《雨霖鈴》。馬嵬坡白綾飄動那夜,貴妃鬢邊金步搖墜地鏗然,玄宗懷裡藏著的不是西域貢酒,是摻著鶴頂紅的鴛鴦壺。千年後我在京都泉屋博古館見那對鎏金舞馬銜杯銀壺,紋飾間仍滲著長恨血淚——原來最烈的忘情水,是帝王將癡心煉成權謀的毒鴆。

阿Sam的雪克杯忽止,冰塊撞擊聲如碎玉。「九七年有個上海姑娘每周五來點『忘川』,第八杯時改要藍山咖啡。」他擦拭杯緣鹽霜像在抹去舊事:「她說終於明白,能沖淡苦艾酒的從來不是檸檬汁。」櫃檯深處的虹吸壺咕嚕冒泡,蒸氣氤氳間我彷彿看見張愛玲《半生緣》裡曼楨對世鈞說:「我們回不去了。」原來忘情水最高境界,是將往事熬成不加糖的Espresso。

希臘神話裡忘川河水令人渾忘前塵,卻漏寫河畔還生著記憶草。但丁《神曲》地獄篇第五歌,保羅與法蘭西斯卡在狂風中相擁,被詛咒的愛情反成永生勳章。忽憶元稹「曾經滦海難為水」的絕唱,當年韋叢病榻前若真飲下孟婆湯,哪來「貧賤夫妻百事哀」的椎心泣血?原來最殘忍的遺忘,是連痛覺都喪失的麻木。

吧檯暗角有對銀髮夫婦共飲「忘川」,老先生將酒杯推給老伴時,無名指蟹爪紋刺青閃著幽光。1949年上海碼頭最後一班太平輪,多少人將定情信物沉入黃浦江。半世紀後我在多倫多古董店見枚翡翠戒指,內圈刻著「玲玉念松 1937」,玻璃櫃倒影裡,白俄老闆娘正用伏特加沖服憂鬱症藥丸。

阿Sam突然掀開酒櫃暗格,取出一瓶貼著「1967」標籤的Laphroaig。「這才是真忘情水。」他往杯底注入威士忌時,琥珀色液體竟幻化出夕陽下的皇后碼頭。原來某些記憶如泥煤威士忌,煙燻味愈嗆鼻愈顯出蜂蜜尾韻。就像溥儀在《我的前半生》寫少年時偷運出宮的田黃三聯印,文革時在東北勞改農場,那方印石在破棉襖裡硌得胸骨生疼,卻是唯一能證明自己活過的憑據。

深夜打烊時,阿Sam點燃古巴雪茄,煙圈纏成香港的迷離夜色。「其實我調了二十年『忘川』,配方始終差一味。」他彈落煙灰如星塵:「直到有天在重慶大廈買咖哩粉,印度店主說真正祕方是time heals nothing。」此刻蘭桂坊霓虹映在積水裡,恍惚如李商隱「藍田日暖玉生煙」的意境。原來時光從來不是解藥,而是將砒霜熬成陳皮的文火。

離去時春雨漸瀝,傘骨上水流縱橫似淚痕。忽然懂得李後主「雕闌玉砌應猶在」為何比「流水落花春去也」更斷腸——遺忘是對記憶的凌遲,而銘記才是最高貴的復仇。就像廣島原爆紀念館那隻停擺在8:15的手錶,靜默吶喊比任何悲鳴都震耳欲聾。

濕漉漉的電車軌道閃著冷光,恍如橫臥維港的銀河。那些求飲忘情水的癡兒終將明白:能在心底刻出血色印記的,才是活過的證據。正如普魯斯特追憶的瑪德蓮蛋糕,真正治癒的並非遺忘,而是學會與幻痛共存——就像中環街頭那株被颱風拗成45度的石牆樹,傷口處迸發的新芽,比任何筆直的枝幹都更接近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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昊天藍博士の奇異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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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道牛劍,融會東西方學術精華,以跨文化視野剖析玄學哲思,善於化易道奧義為策略管理之智鑰。歷年遊學並旅居英美澳加中港台泰等地,為跨國企業與頂尖學府提供戰略諮詢,解難決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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倫敦羅素廣場的咖啡廳,蒸汽與暮色纏綿。我盯著杯沿凝結的琥珀色水珠,耳邊傳來友人興奮的聲線:「那人在蘇豪區畫廊策展,嗜讀波赫士,愛吃辣咖哩配黑皮諾......」話音未落,咖啡匙已墜落骨瓷碟心,清脆如舊時門鎖轉動的聲響。
香港荷裡活道茶樓,晨光斜照八仙桌。鄰座八旬老者獨啜普洱,袖口磨得泛白,卻將雲腿酥掰成碎屑喂簷下麻雀。麻雀啄食時,他渾黃眼角漾起笑意,竟比維多利亞灣的晨曦更清透。忽憶《古詩十九首》「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方知求與得之間,原隔著整片伶仃洋。
破曉時分,將殘瓷收入檀木匣。釉面冰裂紋在晨光中舒展,恰似李商隱無題詩裡欲說還休的平仄。原來最高明的愛情修煉,不過是學那北宋汝窯匠人,甘心將畢生心血埋入時間的窯變,等某個春天被考古者的洛陽鏟溫柔驚醒。
霓虹在午夜香港的褶皺裡滲出微光,K房走廊的波斯地毯吞噬了所有足音。推門刹那,電子合成音浪撲面而來。液晶螢幕躍動的歌詞如敦煌飛天抛灑的瓔珞,麥克風在酒氣中懸垂如命運垂青的橄欖枝。這方丈之間的魔幻劇場,正上演著人類文明最吊詭的共謀。
希臘神話里的代達羅斯用蠟翼飛越愛琴海時,是否想過最堅韌的翅膀從不需要實體?觀敦煌飛天衣帶當風,看黃鶴樓匾額墨跡淋灕,讀文天祥《正氣歌》字字凝血,始悟華夏文明真正的羽翼,原是甲骨文裂縫里萌發的竹簡,是青銅鼎綠鏽下流轉的星辰,是《廣陵散》絕響後綿延的萬古愁。
港島的濕氣裹著霓虹滲入茶餐廳卡座,玻璃杯底凝著一層薄霧。侍應阿姐用抹布擦檯面的姿勢,像極了敦煌壁畫裡飛天揚袖的殘影。隔壁桌老茶客將凍檸茶的吸管咬成扁平,齒痕疊著齒痕,竟在塑膠管面鑿出微型的清明上河圖。
倫敦羅素廣場的咖啡廳,蒸汽與暮色纏綿。我盯著杯沿凝結的琥珀色水珠,耳邊傳來友人興奮的聲線:「那人在蘇豪區畫廊策展,嗜讀波赫士,愛吃辣咖哩配黑皮諾......」話音未落,咖啡匙已墜落骨瓷碟心,清脆如舊時門鎖轉動的聲響。
香港荷裡活道茶樓,晨光斜照八仙桌。鄰座八旬老者獨啜普洱,袖口磨得泛白,卻將雲腿酥掰成碎屑喂簷下麻雀。麻雀啄食時,他渾黃眼角漾起笑意,竟比維多利亞灣的晨曦更清透。忽憶《古詩十九首》「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方知求與得之間,原隔著整片伶仃洋。
破曉時分,將殘瓷收入檀木匣。釉面冰裂紋在晨光中舒展,恰似李商隱無題詩裡欲說還休的平仄。原來最高明的愛情修煉,不過是學那北宋汝窯匠人,甘心將畢生心血埋入時間的窯變,等某個春天被考古者的洛陽鏟溫柔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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