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界通訊》17

2017/03/01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父親忽然傳了一個訊息過來,說了個故事。「我小時候,家門外有隻白貓,也不是全白,耳朵和尾巴有些斑紋,小時候就知道這貓,生了幾個孩子,有花的、有黃的還有黑的,父親大概也是隻花貓,這貓也奇怪,每天在水溝邊上看著,像個哲學家,有天看見她叼隻老鼠,到我離家從軍,活了起碼十年,後來開放探親,我回去還在。」

 

這故事停在這裡。

 

我問,「這故事有什麼意義嗎?」

 

「沒什麼,現在不說,怕以後忘了。」

 

「我會記住的,」我說。

 

說來父親每天下午都會去散步,但又不是去公園或運動場之類的地方,而是停車場、廢棄建案,建商買了路,就把大家平常在用的巷子堵起來,原本只要一分鐘就能走到的地方,現在得整個繞過去花上十倍的時間,因此鐵皮和空屋之間就變成野貓的地盤。

 

父親總會去買最便宜的飼料,每天用紅白塑膠袋裝了,走去這些地方餵貓,可是附近流浪狗也多,發生過野狗咬貓的事件,所以他們會站在那裡確定大家都吃完了,貓也有足夠的時間躲起來。他個子不高,有一支漂亮的拐杖,木頭色,我記得凸起來的紋路和櫛點,底部有黑色塑膠止滑套,我小時候都拿著那拐杖四處揮舞,但小時候的我能那麼容易舉起來,想來整支都是塑膠做的吧。

 

我循著印象走去那些地方,順手拍照,本來是眷村的地方變成停車場,空地成了高樓,至於破爛的地方更破爛了。這裡的貓不怕人,抬了一眼看我繼續睡覺,比較親人的跑過來倒下,接著又跑走了。

 

可能是在這裡待得太久了,我發現再往前走,是更幽暗的公寓,地面泥濘,一連幾日晴天都沒能除去這裡的溼氣,老鼠隨著天花板管線攀岩走壁,蟑螂毫不避諱爬過機車坐墊。一樓的走廊都是門板,寫著法拍屋電話,也有人用簽字筆寫了幾句勸世警句,只是油水不相容,字跡怎麼樣都乾不了。

 

忽然,門板一開,屋內透出光亮,老人走了出來。剛才我以為是牆壁的地方,原來是他的房間,他坐在路燈下,拿著長長的白色尼龍繩,撕成一束束更小的繩子,像是某種手工,我從門縫看進去,裡面的物品堆到天花板,沒有任何窗戶,與其說是房間,不如說是倉庫。他會開門走出來,應該是為了外面這盞燈吧。

 

其他住戶上下樓梯,問我在拍什麼,是不是房子要拆了?我說我不是政府派來的,他們說上個禮拜收到通知,但不知道什麼時候要拆。還有人要透過我轉達政府,他們不是不願意出錢,只是希望社會住宅和青年住宅能夠落實。但說話這個人不是租房子的嗎?真正的屋主不會管這些,如果真的重建成功,到時候也不會讓這些人住進來。

 

我走上二樓,聽收音機的伯伯叫我過去聊天,說他家被拆了,越南娶的老婆也跑了,兩個孩子還小,現在跟建商打官司。其實那兩個孩子也不是他的,畢竟都八十歲了,怎麼可能生個七八歲的孩子,可是這兩個孩子是他泡牛奶帶大的,「我還真沒看過喜歡吃安素的孩子,但這兩個孩子也很吃苦,將來長大一定很爭氣,但我怕看不到他們長大了。」總之他跟太太離婚,卻領養這兩個孩子,他打官司不是為了自己,反正再住也沒幾年,是不想讓兄妹流落街頭——房間裡面是別人寄來的失智用藥,因為他不能失智,不能有精神科的看診記錄。

 

但是這些藥也不便宜,幸好網路上有個醫生,替他網路看診,用別的病人名義,然後寄藥給他。從看診到領藥,伯伯說的沒一件事合法,但如果連網路都沒有,他到底該怎麼辦?

 

結果,住在這邊的人,就跟附近的貓一樣,住一天是一天了。

 

忽然,所有的貓都往一個方向聚集,我以為自己看見了父親,結果只是時間到了,餵貓的老人來了。

 

「你要飼看麥沒?」

 

這個老人的年紀跟父親差不多,或說所有老人都差不多,不再跟什麼流行,衣服也不會壞掉,就算常常理頭髮,也沒人發現你剪頭髮了,因為那樣的朋友已經不在世界上了。

 

他把飼料分成五六堆,一堆分別有兩三隻貓,「這隻虎斑會讓給白貓,要多給他們一點。」就算都結紮了,有個老伴也是不錯的事吧。

 

我問老人認不認識羅春生,老人瞇起像一條縫的眼睛,看起來像一隻很老很老的貓,我說我們住在五金工具行旁邊,凹進去巷子的一樓,父親以前是做餅的,是福建來的,拿著木頭色的拐杖,常常在這個時間餵貓,但老人完全想不起來,這沒什麼好意外的,父親本來就不是一個很有存在感的人,我驚訝的是,我對父親的認識竟然真的只有這麼一點,來自福建——後面這點還是戶口名簿告訴我的,他甚至沒講過太多家鄉的事,親戚、兄弟、父母、學校或是當兵,好像他生下來就是這樣孑然一身。

 

「你是不是叫作盈盈?有個弟弟。」

 

老人忽然想了起來,我說是,難道我們小時候見過?但父親跟鄰居相處不深,應該不太可能,他說,他看過照片。

 

「你爸總是拿個手機,在那邊玩連環新接龍,里民活動去歷史博物館,他也用那邊的電腦玩連環新接龍,待在門口等全部的人,大家回來他已經過了三關,說真的是蠻厲害的,不過這種東西在家玩就好了,何必出來。他還帶了手機給這裡的貓玩,螢幕裡面有隻老鼠,兩三隻貓撲上去,又咬又抓,果然,後來手機就壞了。」

 

父親真的常常來餵貓,而且風雨無阻,有次腳痛還不顧醫生多休息的囑咐,硬是要出門。那時候我們總覺得他老了,搞不清楚醫生的意思,耳朵重聽,我大聲重複一次,他也好像有聽沒有懂,算了,身體是他的,身體髮膚不是受之小孩。

 

畢竟這些貓,也是見一次面,就少一次面,能走一天是一天。

 

「你爸呢?」

 

「他走了。」

 

「我想也是,好久沒見到他了。」

 

「都過了一年。」

 

「好好照顧你媽。」老人撒了一把飼料給還沒吃飽的貓,繼續說,「對了,還有一件事,那時候他常常拿著手機,說他記得的事,故鄉的包子、抓魚什麼,我說這些事有什麼好講的,他本來也這麼想,但他說他到了這個年紀,不管什麼事都很重要,而且再不說就來不及了。

 

我努力回想父親使用手機的畫面,卻怎麼樣都想不起來,或許他不喜歡麻煩子女,反而跟別人比較親近,那他說的話最後變成採訪記錄了嗎?就算是變成編號也好,我也想聽聽看那樣的故事。

 

這天的夕陽很美,冬天難得有這樣的天氣,藍色的天空,紫色的晚霞,還有吃飽舔毛的貓,路燈一排一排亮起,如果人生的終點是這樣,黑夜大概也沒那麼可怕吧。

 

後來我再去,老人不見了,換了個短髮女孩餵貓。

 

「我爺爺送到山上的安養院去了,他叫我要來餵,就這些嗎?」

 

「我想是吧──之前沒聽他說有孫女。」

 

「說是爺爺,也不是我親生的爺爺,只是我在網路上面看到需要人手,就來了。」

 

「這些飼料很貴吧?」

 

「我一個高中生哪來這麼多錢,當然是網路募資。我只收一點管理費。」

 

短髮女孩打開手機,拉出一段距離:「爺~我是篇篇,你看,這是你的貓咪,牠們都很好,來~喵一聲,所以你要趕快好起來。」

 

關掉直播,這個女孩說,她也認清事實,爺爺大概不會好起來吧,但至少不能讓這些貓死在爺爺前面,便對低頭吃飼料的貓咪說:「喂,你們這些吃飯的知道嗎?」

 

圓滾滾肚子的貓撲通倒了下來,撒嬌的話就沒辦法了。

 

 

父親的舊電腦終於要丟了。他在世的時候我們不敢丟。最近才想到要捐出去,這是最後一次開機了。光是開機,就慢得像要回到上個世紀,難怪他後來都用平板。

 

停止服務的通訊軟體也登入了。最後對話的對象是「謝桑」。

 

「週日下午,網咖相見。(ㄏ ̄▽ ̄)ㄏ   ㄟ( ̄▽ ̄ㄟ)」

 

網咖?後面再也沒有對話,父親大概是去了那個地方,但時間記錄停留在兩年前,但記錄有定位座標,我決定去試試看,雖然不知道網咖還在不在?但我不年輕了,雖然看起來也不老,但不像十幾歲的時候願意花那麼多時間思考為什麼要活著,不是一切尚未開始的二十多歲,過了稍微確定一點自己是什麼人的三十多歲,現在,是死掉也不稀奇的年紀了。所以要解的謎不能等到以後,不然就帶進靈骨塔了。

 

輸入地址,確定路線。走出捷運站,懷疑一切到底是夢、網路還是遊戲?發出訊息的地址在桃源街,周圍除了公家機關和百貨公司、西服店,只有一家網咖。網咖的名字叫做「跨界通訊」。

 

樓梯走廊貼著各式海報,深色玻璃上,寫著一首詩:〈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餵馬,劈柴,周遊世界

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

告訴他們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

我將告訴每一個人

 

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

願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

願你有情人終成眷屬

願你在塵世裡獲得幸福

而我只願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海子的詩,美是美的,但就是說不出的不對勁。在那個明天裡面,有清楚定義的幸福,餵馬、劈柴、周遊世界,好像我很快就要去到那個世界,只是需要準備,再打包一天,就可以出發。但知道海子寫完了這首詩,就算不是馬上,大概也是不久,就走到鐵軌上,那畫面完全不協調。詩中的我到底為什麼要面朝大海?海上又怎麼可能春暖花開?可能是今天已經沒指望了,不可能餵馬、劈柴,和親人通信了。看到這首詩,我想我很可能找到了答案。

 

面朝大海的人,將為他背後的世界,留下春暖花開的景色。

 

這太體貼了,體貼得讓人更無法不看見長長的鐵軌,不聽見遠方的火車,不花掉最後一點點的力氣。

 

 

招牌寫著每小時10元,聚集了很多蹺家的人,而且不分老少,大家身旁都是背包、菜籃車或行李箱。有年輕人十指全開,廝殺於網路遊戲,也有老人用一根手指頭,努力在網頁寫下自傳。顧櫃檯的少女聲音異樣低沈,看見我拿著手機就問我:「小姐要修手機,還是要換一台?」

 

少女打開皮箱,全都是很舊的手機,根本是古董手機行。

 

「老人才不在乎手機是不是最新的,只要耐用就行了。而且我會修理。什麼都能修。除非有人的手機實在太舊,怎麼樣都修不好,就拿我不要的手機給他,他們常常堅持要用原價買下,我手機汰換的速度越來越快,因為他們都想用我用過的——我不知道他們這什麼心態,新的不是更好?他們說,有人用過才不會偷工減料,有時候還為誰先接收我的手機而吵架,就算我都用最新手機也追不上他們手機壞掉的速度,為了解決問題,我開始去買二手手機,賺取一點點差價。

 

我們保證教會老人登入臉書,比市公所救國團的長青電腦班還有經驗。買了我們的手機,不只有教學和維修,還有回憶部落格,小姐你應該也拍過個人寫真,去日本也會參加和服體驗吧,大家不是都想留下最美的時刻嗎?這樣還不夠,我們可以負責留下你的故事,那樣,未來的某一天也許會有人看到。」

 

「誰會看啊?」

 

「兒子女兒孫子孫女,最近認識的朋友,喜歡的對象,路過的社運青年,環島的大學生,或是哪裏蹦出來的網民,我也不是很清楚到底有誰。」

 

我不是來買手機,也不想要這些服務。我說,我父親可能也在這裡買過手機。

 

少女說很多老人都不肯戒菸,這裡螢幕又大很適合他們,去台大醫院探病就順路來吹冷氣,有時甚至把吊點滴的同鄉推來,給他看小孩的臉書動態,那才是小孩平常不敢對父母說的真實模樣。他們約定了,如果有人超過365天沒上線,應該已經不在這個世界,請他們繼續更新他的動態。簡單來說,就是紀念帳號。

 

「莉莉,搶票了!」旁邊的老人忽然大喊一聲。

 

叫做莉莉的少女立刻點開三台手機,我很懷疑她到底有沒有仔細聽我說話,但是我有求於人,不要太挑剔。

 

「我建議你也搶一下,不然會終身遺憾。」

 

可能是整間網咖的詭異氣氛,我被她說服了,自己也打開手機。

 

十一點五十九分,全網咖的頁面都轉到「鄧麗君虛擬人紀念演唱會」,大家拿出一排信用卡隨時待命。由當今模仿鄧麗君最像的三名歌手,還有其他在世的老歌歌手。這群人像追星族一樣沉迷虛擬歌手,這場演唱會,主題是鄧麗君的立體投影。但人都死了,再怎麼模仿跟投影也一樣是虛擬的。但是看老頭子瘋狂的程度,我覺得人死了搞不好比較好,不然玉女偶像變老變胖,崩潰的粉絲難保會做出什麼過激行為。

 

確保網路暢通,拿出所有能上網的東西,總有一個可以訂到。一個老人負責手機和電腦,另一個老人開平板,頭髮少的告訴頭髮多的說,先按這個紅色的,再到藍色的,如果斷線就從頭開始,知道了嗎?

 

「成功了!」

 

莉莉在十二點零三分率先抵達信用卡頁面,我晚了她兩分鐘,也開始輸入資料,收到確認信。這個時候回家,最後一班捷運已經走了,莉莉卻說了一句超可愛的話:「未滿十八歲的話,我們這裡也沒問題喔。」

 

現在少女的嘴巴都這麼甜嗎?我願意成為跨界通訊的終身會員!

 

 

登入臉書社團,點開文件,「跨界通訊」創立宗旨為:

 

「根據國軍退輔會調查,現存1949年前後撤退來台的老兵已婚有子女並居住在台灣者共47名。故名為跨界通訊。這群人目前還活著,但除了比將軍和總統活得久之外,沒什麼重要性,沒人在乎他們死活或經歷的事,就連老兵自己也不清楚是否參與過歷史,官卑職微。這群人只擔心自己活太久,給小孩造成負擔,吃掉子孫的福氣。47這個數字未來勢必減少,趁我們有能力的時候就去死吧。=└(┐卍^o^)卍」

 

社團裡有一份手冊,貫徹去死的意志,就像把自己的餘生當成最後的禮物。我看著,連大氣都不敢喘,就怕按下滑鼠漏失什麼重要訊息。手冊說燒炭、跳樓、吃錯藥這些方式都太明顯,最不著痕跡又能騙過醫生的就是老人痴呆。

 

原來這些老人遠遠地看起來在下棋,其實都在交代後事,難怪掛著點滴也不願意錯過這每月一度的聚會。這些老人在神智清明的狀態下,以正當、及時的的手段,且幾乎是英雄的態度迎接最後的生命。不然等到老人殺妻,孝子失業弒母,憂鬱症女兒殺父,買一送一,那就是無底黑洞。漸漸地,這種新聞底下留言都是那些帳號,大家互相按讚加朋友,組社團,去墓園野餐,本來還有個粉絲頁「靠北老人」,但因為違反善良風俗的關係被檢舉,大家就回到社團。

 

 

016◄⬛►018


編輯:洪崇德

責任編輯:沈嘉悅

陳又津
陳又津
1986年出生於台北三重,專職寫作。台灣大學戲劇學研究所劇本創作組碩士。27歲時以風格鮮明的《少女忽必烈》登上《印刻文學生活誌》封面人物。美國佛蒙特藝術中心駐村作家。2010年起,陸續獲得角川華文輕小說決選入圍(《寂之聲》)、香港青年文學獎小說組冠軍(〈長假〉)、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劇本佳作(《甜蜜的房間》)、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跨界通訊〉)、文化部藝術新秀創作發表補助、國家藝術基金會長篇小說補助。入選《九歌103年度小說選》。
留言0
查看全部
發表第一個留言支持創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