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界通訊》14
三、說真的，要在一群老人認出自己的父親沒那麼容易。
說真的，要在一群老人認出自己的父親沒那麼容易。遊輪駛出基隆港，船尾吐出層層疊疊白色泡沫，濃霧漸漸散開，露出正午的陽光，光線斜射到粉紅色輓聯、一群老兵生前的合照，出席者清一色黑色服裝，排隊上香。要不是遊覽車前的那張合照，我連老爸那天穿的衣服是什麼都不知道。
「各位，我們已經到達目的地。北緯26度22分58.8秒，東經120度28分34.0秒。這次我們不說再見，要說永別。」主持人穿黑色絲襪的小腿，她身上的旗袍跟鄧麗君最後一場演唱會一模一樣，但中間挖空，露出胸部。
引擎關閉，隆隆作響的聲音忽然消失，整艘船沒了動力，前不見碼頭，後不見海岸，天上人間兩茫茫。
一年了，這場對年儀式沒有道士，沒有墓碑，沒有姓名，只有一望無際的海平線。
去年父親的骨灰整盒拋向大海，沒多久就沈落海底。
任時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心甘情願感染你的氣息。
有人問，這些老兵會不會想回家鄉，落葉歸根？老兵回答，就算回家，父母早就不在了。所以灑進海裡也好。
海葬，不是把一塊塊的骨灰丟下去，但也不是真的變成飛灰，隨風吹逝，那種經過加工的骨灰，比較接近餵魚餵鳥的飼料。
如果有那麼一天，你說即將要離去。
我會迷失我自己，走入無邊人海裡。
大家拿著歌本，一起合唱，比起莫名所以的經文，「青山生命事業有限公司」用歌曲和亡靈道別。至於牌位，3D列印成公仔，牌位那麼多字誰看得懂？更何況，很多老兵根本不識字。
「老孫，你看這是老謝！」
「啊。」
「做得真像！跟以前一樣精神！」
「啊，啊啊。」
老吳拿著手機，和癱瘓無法出門的老孫直播通話，但根本沒人聽得懂老孫的啊啊是什麼意思。
在線觀看人數破千。
他們說到了這個年紀，不能出門的比能出門的多，但我懷疑這場葬禮直播，螢幕對面的到底是老戰友、路過的人，或是在網路漂流的鬼魂。
「上菜！」「兄弟安心上路，我們就快來了。」
三杯高粱，嗚呼尚饗。
我記得小時候被帶去吃飯，一群老人圍在大圓桌前面，聲音大得隔桌客人都會側目。我雖然身為小孩子，但替他們覺得丟臉得不得了，總是儘快吃完，找機會閃人，或逃到雜貨店買零食。那時候父親朋友的小孩早就長大了，常常吃他們的喜酒，算來也是我的叔叔阿姨輩，但老人後來娶的妻子也常常跟他們的兒女同世代，所以在這艘船上不要隨便稱呼別人比較明智。
＊
去年九月，一群榮民忽然有了他們從來沒有過的夢想，可能是廣告的影響，他們忽然對自己生活了幾十年的台灣有了興趣，不然以前只提老家，不然就是現在生活的小地方，但他們回到大陸老家，親戚不缺家電衣服和鞋子，孫輩開名車帶好錶，帶他們去三坊七巷老街走逛，路上開的是甜點珍珠奶茶店，音樂是周杰倫陳綺貞那些老人叫不出名字的歌手，老家的人只想知道寶島台灣什麼好吃好玩，打開電視，主持人大談台南小吃、永康街芒果冰、鼎泰豐小籠包、花蓮小米麻糬，但作為台灣人代表的老伯伯一問三不知。
於是這群老人回到台灣，決定去認識榮總和榮民之家以外的台灣。
他們雇了一台遊覽車，父親為此天天去公園練歌，但上車沒多久大家一片鴉雀無聲，只剩此起彼落的鼾聲，差不多每個休息站都去過，因為總有人說要尿尿，交流道附近的名產店是他們最愛，藥酒貼布至少買個一打。
遊覽車從石牌榮總出發，一路從桃園往南，繞過南迴以後，在濱海公路翻覆失事。
四十七人，無一生還。
＊
「請問是羅盈盈小姐嗎？」
我點頭，男孩迅速遞給我一個厚厚的信封袋，然後就跑走。厚厚的，我想是宣傳品之類的東西，丟進手提包就算了。難得拿出手機打卡，廣闊無邊的大海只有一個選擇：北緯26度22分58.8秒，東經120度28分34.0秒。
這時，我親眼見到那個瞬間，羅春生第一個按讚，然後發來一則訊息，圖示亮著小紅燈。我連打開訊息都不敢。
──光天化日、人來人往的船上，死去的父親竟然傳臉書給我。
我想我一定是暈船了。
＊
我收到父親的交友邀請。
這個帳號的塗鴉牆上都是登山照，山友一個一個消失，背景慢慢變成安養院，總有一個人插滿管子躺在床上，更後來，彼此的子女推著父母到靈堂上香，金碧輝煌的七層塔位，有的伯伯喜歡高高在上，有人不介意被人壓在頭上，只要子孫掃墓時向他下跪，不上不下的地方剛好與人同高，站著就能說盡心裡的話。總之青菜蘿蔔，各有所好。
父親的身體一直很好，對於學習新知充滿狂熱，濫用貼圖到了令人困擾的地步，道聲晚安要來回十個貼圖，直到他八十七歲車禍去世為止。出事那天路況良好，天氣穩定，但遊覽車衝出水泥護欄掉進海裡。
但我心中一直覺得他根本沒死，畢竟他就是冒名頂替來台灣的，我十六歲才知道我家姓羅不姓李，全家到戶政事務所去改姓。車禍把人都撞爛了，殯儀館化妝師修補之後，看起來有眼睛鼻子嘴巴已經是萬幸。說不定他想讓小孩拿到高額保險金，自己換了個身分，還在哪裡活得好好的。
有人在他的塗鴉牆上留言。
老羅，你過得好嗎？榮家的晚餐真不是人吃的。
一路好走。
很想你，明天要參加陽明山路跑，保佑我的心臟撐下去吧。
拜託保佑我家不要被拆。
安心上路。
R.I.P.
我很喜歡阿霞，想把財產留給她，但我提結婚會不會嚇到她？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我不知道在別人的臉書上吟詩作對要做什麼。）
別怕，你來了我們就不愁三缺一了。
至於他自己，在過世的那一天寫下：我死了。
簡單明瞭，就像他離開的時候一樣。
這篇文章值6個讚，按讚和留言的那些人都過世了。他們的個人介紹寫著省籍、興趣以及出生年月日。就像生日一樣，這些死者設定了忌日通知。我不知道臉書還有這種東西，好像人從來沒死過一樣。
他的臉書還有美食照片，一開始以為被購物網站標註在內，一些叔叔伯伯的名字也在其中，他們都是最近才加入臉書，更精確地說，死後才加入臉書。我懷疑這是最新的詐騙手法，利用死者創造幽靈帳號，但檢舉無效。管理員說他目前帳戶尚無異常，這個帳號也從未主動發來訊息。看著老爸在另一個世界吃喝玩樂的照片很愉快，這樣說也許不太對，但比起用鼻胃管灌食，如果死後真可以這樣吃遍大江南北，我想死了也不算太糟的事。
宋賜惠按讚。
他是老爸以前合夥的老闆。
宋賜惠的頁面是兒子最近結婚的照片，宋伯在底下留言：
「要好好疼老婆，不好意思來不及活到看到你結婚，我的保險金如果還有剩，給她買個鑽戒，不要讓人家女孩子遺憾一輩子。孩子出生的時候記得拍照上傳，油飯要提早半年訂，不然訂不到林合發。很高興你結婚了。★°＊:*‧(￣▽￣)/‧:*＊°★」
網路之中，也許真有靈魂寄宿，那我就可以問出那個最關鍵的疑問：「你為什麼要去環島？」「因為有人約我……」我跟弟弟以前也約你去阿里山，你還不是拒絕了？什麼朋友往生，留下免費的住宿券，馬上就要到期了之類，這些話我都聽過了，現在不用浪費時間再說一遍。
羅春生，如果你是真正的羅春生，我最想問你的是，你們根本不是想去環島，而是預謀自殺吧？為什麼不偏不倚，正好和鬼門開同一天？房間收得整整齊齊，願意丟掉那些早就沒用的東西？我認為這不是巧合。你出發前一天才說過，再也沒力氣養狗了。
如果我還有理智，應該能忽略這個交友邀請。但父親和我在他生前從來沒做過朋友，如果能在網路上重新認識，也許會很好，我被這個想像打動，按下了同意邀請，和死去的父親成了朋友。
＊
有收到錢嗎(^ρ^)/ 14:31
連招呼都不打，父親第一句話就是錢，你就沒別的話想跟我說嗎？但這的確很像父親會說的話。他一生勤奮節儉，漱口水要拿來沖馬桶，小便要累積五次才沖，所以廁所都是尿臊味，連看病都非得千里迢迢跑去榮總，就為了免掛號費醫藥費。平常戴K金戒指，但他放在床底下的卻是真金。弟弟跟我都說，早知道你有這麼多錢，平常看病就不該那樣東省西省。明明可以多花一點錢，多拿一點藥，少上幾次醫院。
剛才那個信封袋，應該是裝錢的。
真的是你嗎 14:41
不然呢ε≡(ノ´＿ゝ｀)ノ 14:45
你不是早就死了嗎 14:46
我生是羅家的人 死是羅家的鬼啊 ( • ̀ω•́ )剛剛
念頭一轉，說不定這是娛樂節目的新噱頭，確定周遭沒有攝影機之後，走去廁所，抽出一捆捆紙鈔來點，總共十萬。
收到了 15:03
老爸的貼圖是一隻黑狗在微笑，我們曾經養過這樣的狗，名字叫小黑。老爸連再見都沒說就離線了。
你過得還好嗎 17:46
沒有回覆，這是當然的事，畢竟醫生開了死亡證明，開了十份，才夠應付榮民遺眷申請的一堆文件。殯儀館、戶政事務所、榮民服務處、往來銀行，每一次抽取號碼牌、填寫表格，就是再一次確認死亡的事實。我們能做的只有這些，在醫院、在殯儀館，都有專業的人處理，我們只是等待簽署各式文件。關於他們的故事，我什麼都不知道。
臉書是唯一的希望嗎？
這個帳號才存在一個多月，他的興趣粉絲頁都是些老人機構：榮民之家、醫療器材、榮總復健科，還有一些自救會專頁：七號公園、二重疏洪道。
遇到這種怪事，能不能說是靈異事件？還是詐騙集團，想利用死去的親人歛財？剛才的男孩是車手，可是我只聽過騙錢的車手，沒聽過送錢的車手，還是這是最新的放長線釣大魚詐騙手法？或者只是單純的惡作劇？但那看起來又太無聊了。還是，我們捲入了洗錢案？
船靠岸，結束祭拜的航程，我回到現實世界，但陸地也不太穩定，送錢的男孩沒跟我們一起下船，剛才的事像一場夢。
打開手機，裡面的對話消失了，但信封袋裡面依然裝著真鈔，沒有變成紙錢。
＊
葬禮後第一次，我回到老家，參加小學同學的婚禮，我們家全員到齊，我坐在父親以前的位置，決定早餐要吃什麼，燒餅豆漿從餐桌上消失了，未來將只有很偶爾的時候才會出現，弟弟打開他房間的紙箱，把咖啡器具一樣一樣拿出來，原來他大學的時候加入咖啡社，但我一直沒放在心上，他不嫌麻煩手沖咖啡給大家喝，我不知道是什麼豆子和莊園，反正他很閒。不過宮廷手沖壺和咖啡杯蠻漂亮的，我叫他不用收進紙盒，角落那邊的雜物清掉，地方就算是他的了。
家裡的物品重新依照我們的喜好安排。
上網訂早就該買的微波爐，只是以前擔心癌症沒買，但母親一個人在家，只要買個盤子，放兩三樣小菜加熱最方便。「如果我得癌症，千萬不要化療。」總覺得母親這句話的意思是，癌症比失智要好一點。
我從抽屜找出父親的生前契約，上面有客服電話，但是客服人員總在忙線中，所以我反覆聽著各式促銷訊息，知道這家公司有：24小時往生接送車、保險規劃、好氣色遺照、在世葬禮體驗（含棺木試躺、風水區位、花材佈置和試菜服務），佛教道教基督教伊斯蘭信仰，全部都有宗教諮詢人員。
「葬禮一生只有一次，比婚禮還珍貴～錢財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青山生命事業有限公司的努力，上千位服務對象有目共睹！」
廣告訊息重複三輪以後，總機接了，我先說明信封袋的事，他說他們也從未接觸，就跟我在網路搜尋的一樣。但是身故保險金一般而言會在往生後三個月內處理，因為保險公司如果有疑慮，一定會盡快檢驗或勘查相關資料，不可能等到對年。
平白無故拿到一筆保險金，卻查不到任何資料，也不用繳稅，我實在不敢大意。聽我不說話，異想天開的總機忽然說：
「就當作是守護天使的禮物吧！」
這個回答讓我忍不住笑了，半夜工作的客服人員壓力一定很大，必須解決各種疑難雜症，我說了謝謝，在顧客服務滿意度按了五，給他滿分。
但是我也非常清楚，守護天使不可能存在。
人到了四十歲這個年紀，很難有浪漫的幻想了，好姐妹結婚了又離婚了，結婚這條路前仆後繼，倒是離婚以後就沒人問了，遇到不認識的人，這招特別好用，看到對方被嚇到的表情很有趣，我還會跟對方說各式各樣的離婚原因，有時候遇到真正離婚的人對我掏心掏肺，說我沒有孩子也是一種福氣，我反而不好意思。
這次回家參加好朋友的婚禮，她是第一次結婚。婚宴進行到一半，新娘致詞。
「我很感謝父母選擇把我生下來，但是我終於也長到了這個歲數，和同時代的人生活了四十年，我知道大家願意來這場喜宴有多不容易，面對長輩轟炸怎麼還不結婚、一定要加油這種歧視，就算我四十歲結婚，要丟掉壞習慣已經晚了，明年抱金孫——這種俗語也可以改了，我不覺得晚，只是單純沒有這個選擇，換作我的父母，他們不結婚那一定也沒有我，沒有我，這個世界會怎麼樣嗎？不會，想到這點，我覺得很好。一直以來我們有的，就只有現在。」
大齡新娘真是不得了，竟然在自己的婚禮這樣發言，換作十年前，這番話一定講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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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箱裡面，裝著父親的遺物。
一些用過的衛生紙、折得很整齊的塑膠袋、皺皺的發票和收據。衛生紙大概沒辦法化驗，我也不覺得能查出什麼，只是父親擦了一次捨不得丟。塑膠袋是榮民特別喜歡蒐集的東西，不管到哪裡都會帶著幾個，在他們身邊總能聽見塑膠袋窸窸窣窣的聲音。發票倒是一項重大發現，沒想到他連一二月的發票都留著，只是每張都揉成紙團，這是父親對獎的習慣，每逢單月二十五號那天早上，他一定會戴上老花眼鏡，坐在玄關桌邊，翻開報紙，一張一張對發票，沒中的揉掉，中獎的就立刻拿去郵局取錢。
可是三月二十五日，是旅行團出發的日子。
他一定是出門的時候匆忙拿走報紙，然後在搖搖晃晃的遊覽車核對數字。
果然，他把中獎發票放在皮夾內側。
我對了一遍，獎金兩百元。
但猛然想起，過了一年，中獎也沒用。
雖然他沒兌換現金，但他應該很開心，感覺幸運之神眷顧著他吧。
我攤開紙團，按照日期排列，看見他買了白長壽菸、紅包、奠儀袋、乾電池，繳了水電瓦斯費，可是家裡沒養貓，他卻買了貓罐頭，大概是餵食附近的街貓。幾乎可以看見他去世在前兩個月，我們姊弟不在家的時間，他每天早上看了報紙，抽根菸，跟朋友聊天，旁邊可能有幾隻閒晃的貓。
把背包整個倒出來，暗袋掉出三四月的發票，地點遍佈台北、桃園、台中、台南、高雄、墾丁、花蓮──就像要把前半生沒玩到的份補回來一樣。
其中一張，竟然是星巴克咖啡，總計3645元，這是一筆不小的花費。大美式咖啡、榛果風味瑪奇朵、草莓繽紛星冰樂、卡布奇諾、那提（我每次都講拿鐵）、摩卡、公平貿易莊園豆、抹茶拿鐵、熱可可、伯爵茶、鮮奶茶、葡萄莓果綜合果汁、熱牛奶、碧螺春——他們真的知道自己點了什麼東西嗎？
唯一的共同點都是全糖。大家的糖尿病真的沒問題嗎？他們到底是脫離日常監控以後解放了，還是貪小便宜覺得減糖就虧了？
不管怎麼說，星巴克實在太讓人意外，他一向不喝咖啡，說那是西方人才喝的鬼東西，不然就是水溝水。可是，他不但喝了咖啡，還是星巴克船屋旗艦店。雖然從那麼多筆資料，無法辨別他喝的是哪一種，但總覺得他更近了一點。早知道他喜歡喝咖啡，就應該帶他去喝現烘的豆子。但他的心臟負荷得了嗎？他會喜歡酸的、苦的還是果香花香？他會不會嫌咖啡太貴？
該不會像那個古老的笑話：全世界的媽媽都喜歡吃魚頭，其實她們是節儉成性，丈夫和孩子不要的，都進了她們的肚子，所以肚子都胖胖的。我現在不會吃魚頭，將來也不會。根據行政院主計處統計，我這個年齡層的人有四成的機會終身未婚。所以我這句話應該不算說得太滿。
父親該不會是捨不得喝這麼貴的飲料吧？
便利商店的發票都是小額消費，他們沿路買了衛生紙、泡麵、包子、饅頭、巧克力、米酒、藥酒、痠痛貼布。
我把發票攤平收進錢包。
＊
凌晨三點之後，很少人走進便利商店，在這工作的人都不超過半年──我不認識他們也是應該的。如果換作父親，應該會坐在靠出口的位置，這樣可以走最少的路，但那個位置已經坐了一個伯伯聽收音機。
店員從口袋抽出手機。
我瞥了一下自己桌上的手機，沒有任何通知，接著光源隱沒，鏡面漆黑。
訊息依然未讀。
我以為這時候鬼魂應該很活躍，結果路上只有去運動的老人。
「以前這裡都是田，你坐的地方種了木瓜樹——」
隔壁伯伯忽然跟我說話，自顧自繼續下去，他手上的收音機放送賣藥廣告，一帖三千，藥到病除，電話訂購，動作要快。
「這些都騙人的。」
伯伯吐槽電台主持人老邱，可是老邱不是各位兄弟姐妹最值得信賴的好朋友嗎？
「三個月前我去爬山，本來住的公寓拆了，找不到地方住，人老了去哪都被人嫌，只有山上不會。路上在涼亭遇到一個仙人，他叫我不要上吊，仔細想清楚有什麼事沒做，我突然想回家一趟，雖然離婚了，大家都不原諒我，仙人就給了我喝了一杯酒，說我三個月就會毒發身亡，我那時候跟你一樣，想說怎麼可能有這種東西，結果你知道羅蜜歐和茱麗葉嗎？」
我點頭。伯伯講得好像跟他們很熟一樣。
「那女生也是喝這個！」
「可是後來不是醒了？」
「因為她喝比較少，藥效沒那麼強。梁山泊宋江也是給李逵喝這個酒，過了好幾百年了。」
「這個酒從歐洲到中國，流傳也太廣了吧！」
我覺得伯伯只是遇到文學素養深厚的賣藥人，碩士論文說不定還是古今文學作品的憂鬱症。
「老祖先的智慧啊～」伯伯說，「現在我肚子真的好痛。」
「你要去醫院嗎？我幫你打電話。」
「這三個月我想了很多事，該看的都看了，現在只要找個安靜的地方。」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這種毒酒，保證在三個月後毒發身亡，那一定會有很多人搶著喝吧？考量到古代的交通情況，搭轎子、騎馬或乘船，三個月應該可以從首都回到家鄉。不知道李逵後來回家做了什麼，但我想他一定要先安葬宋江哥哥，才捨得走吧。
伯伯睡著了，也可能是死了，我不知道距離他喝毒酒已經過了幾天，但就像他說的，把他留在這個安靜的地方比較好。
責任編輯：沈嘉悅
助理編輯：謝定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