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界通訊》12

＊

 

跟著老人走進大樓，外觀看起來很普通，應該有幾十年歷史，但是管理員穿著西裝，替我們拉開大門，電梯地板是黑白格子，天花板的木頭裝飾看起來很貴，還有檜木的香味。老人說，希望我們能陪他一下，但一下是多久他也沒說。只要陪伴就好。聽起來就可疑，天下哪有這麼好的事情，免費的往往是最貴的，你永遠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要付出代價。

 

「可以穿鞋子進來。」

 

老人的房子打開，是畫廊──貨真價實的畫，還有走廊，左邊是廚房，右邊是主臥室，走到底是客廳，另外兩扇關著的門應該是房間。據說是兩戶打通，不知道到底有幾個房間，只知道這家裡有七個廁所，老頭子說不用管他，他都在客廳看電視睡覺。老人看起來都一樣，搞不懂他有幾歲，只知道他好像很健康，沒坐輪椅也沒拿拐杖。

 

「今年幾歲了？」

 

「二十一。」這是我身分證上面的數字。

 

「這樣啊，那叫什麼名字？」

 

「莉莉。」「篇篇。」我們同時回答。

 

老人瞇著眼看我：「名字跟人一樣可愛，歡迎你們來，住幾天都沒關係，這個房子很大，想住哪個房間都可以，隨意參觀看看。」

 

這麼好！但明天怎麼辦？算了，大不了回去網咖，而且聽大叔的口氣，那不是一個晚上就能解決的事，明天的事明天再說吧。

 

我們在大宅裡繞來繞去，老人指著左邊一幅我在美術課本上看過的畫。

 

「這是畢卡索的複製品。」

 

──但你這樣一說，難道真品就收在這個房子的哪裡？

 

我們選了進大門右邊的房間，不只因為那間最大，還離大門最近，要逃走的時候比較方便。一進房間，篇篇立刻把周圍的門都上鎖，但這房子全面改為無障礙設施，不但有斜坡、扶手，還有大大的浴室、溫水免治馬桶、電視和暖氣。唯一糟糕的是可以從外面打開的鎖，以防老人在裡面跌倒，但我們早就習慣不能上鎖的網咖，只要兩個人不分開，就不會有危險。

 

＊

 

「我可以進來嗎？」

 

蓮蓬頭噴出熱水，身上的泡沫蓄積在沖水口，廁所另一邊的門竟然開了，一個廁所怎麼會左右兩邊都有門？老人說他憋不住，必須進來放尿，不等我回答就衝了進來。我恨無障礙設施！這根本是無隱私設施！而且別人家就算了，這裡可是有七間廁所的豪宅，為什麼偏偏是我這間？幸好浴簾是不透明的，他不進來就沒事，如果進來，我就用手刀擊昏他再逃跑。這是正當防衛。

 

不過他只是一邊尿，一邊說以前的人會跟旁邊的陌生人聊天，不像現在隨機殺人，但我們現在也會跟網路上的陌生人聊天，這才是不受性別財富外貌限制、純精神的靈魂伴侶，而且以前也有隨機犯啦，上網搜尋就知道，只是以前當事人沒用手機拍下，附近沒有監視器，所以等記者去報沒那麼恐怖，就算發生也因為戒嚴遭封口令，那個時代鄰居常常就無聲消失，誰知道是被陌生人還是政府殺掉的？

 

「你還沒尿完嗎？」「老人的膀胱沒力啊。」

 

重複的故事一直說，說到我每根頭髮都洗乾淨了。

 

老人說，我快死了，年輕的時候不知道會變成這樣，如果可以變年輕一天，一個小時也好，他願意拿所有財產來換，算了，別說是變年輕，就是摸一下年輕的皮膚也好。

 

「我可以摸你一下嗎？」「不行。」

 

我堅定地拒絕，一邊擔心外面的篇篇，應該沒被這個怪老頭騷擾吧？這房子裡面會不會還有其他共犯？

 

「你朋友在外面，不會知道的。親一下就好！」

 

「跟你說不行聽不懂嗎？」

 

我準備給他一記直拳。

 

「求求你，我再活也沒多久，你一定是上天派來接我的天使！」

 

達賴喇嘛說過，如果來生轉世，我要做個金髮淘氣的女孩──我認真考慮這個救贖的可能性。這時，廁所另一邊的門傳來篇篇的聲音：

 

「你還好嗎？忘記拿衣服了嗎？」

 

我探出頭，看著老人：「沒事，我只是在唱歌。」

 

她是安全的，而且我們也需要免費的住宿，網咖那邊能賺的錢太少，不如從這邊賺比較快，只有腳的話，應該沒關係吧。

 

「那你沒有什麼要送給天使嗎？ 」我說。

 

老人二話不說，拔下金戒指，「這個給你，只要親一下就好。」

 

「但既然是交易，但有些事還是要說清楚──別看我這麼可愛，我是男的喔。」

 

「我知道。」

 

老人早就知道我是男的，我還沒開口他就知道，因為他看了浴室監視器，無障礙設施為什麼連這個都有？因為老人最怕滑倒，活到這把年紀，連這最後一點尊嚴都沒了，大家只在乎你還有沒有呼吸，我以後一定不要活到這麼老。

 

「而且我完全不行，男的女的到我這年紀沒太多意義。」

 

我還以為老男人什麼都沒了，就是死要面子，這樣隨便說出來真的沒問題嗎？

 

只要年輕就好。

 

這是老人唯一的要求。

 

「只有腳而已喔，如果碰到別的地方，我一定會給你一個飛踢。」

 

從老人雞爪一樣的手，收下沈甸甸的金戒指，我依照約定從浴簾下方伸出腳去。

 

「你水龍頭不能關掉嗎？那樣好像在喝水一樣。」他說。

 

「不要拉倒，老人的嘴巴很臭，我要馬上洗乾淨。」

 

但就算水沒關，這種濕濕黏黏的感覺還是很討厭，我都不能分辨流出來的是溫水還是老人的口水。關不關，其實無所謂，反正我等一下都要花很多時間洗腳。問題是在這裡退後一步，難保他不會得寸進尺，所以規矩第一次就要立好，不能動搖。等老人離開，我就用毛巾包住鏡頭。

 

從現在開始，不能讓篇篇離開我的視線，就算洗澡也一樣。

 

「我是沒關係啦，但你在廁所裡面不會覺得無聊嗎？」她說。

 

「不會啊，有你我怎麼會無聊。」

 

「謝謝你。」她說完，還不走進去廁所，抱著浴巾，「雖然才分開一下子，但我也好想你。」

 

她說著，竟然流下眼淚來，這也太誇張了吧。我看著她後面的陽台，門打開了，外面的風不斷灌進來，窗簾晃動，我在想，差一點點，如果老頭子沒闖進來，如果我沒有大叫一聲，她會不會就消失在十三樓的窗口──我說，浴室太大了，但音響效果很好，洗澡的時候，我們就唱歌吧，只要還能發出聲音，人就一定還活著。

 

＊

 

早上，電梯下樓，六樓的鄰居進來，對老頭子很有禮貌，一邊看著我，卻又當我們不在場一樣，說，孫女從美國回來啦？令人傻眼的是，老頭子說對啊，美國的學校還在放暑假，特地來看他老人家。

 

我們專程去咖啡店吃早餐，店裡面也全部都是老人，感覺全台灣的老人都在這裡。他們不用工作，慢條斯理在這裡吃早餐。大家的早餐都一樣，太陽蛋、火腿、土司、果醬和奶油，附餐咖啡或紅茶。這樣只要一百元，卻能消磨整個上午。

 

但說是吃早餐，老頭卻把土司、火腿和蛋給我，自己只喝咖啡加糖，從保溫便當盒拿出稀飯和小菜，雖然這裡沒有禁帶外食的規定，但未免明目張膽，只不過服務生也見怪不怪。

 

「要活就要動，老了更要出門。」

 

沒多久，有兩三個大叔來找老頭子，帥是蠻帥的，可惜年紀有點大，他們叫他趙老師，其中一個有點眼熟，好像在連續劇看過。他們說最近跟哪個導演合作，下個禮拜要去哪個地方拍片，下個月才回來，所以他們大概是演員吧。然後又說不打擾爺爺，一陣風一樣又走了。

 

「哇～老頭子你還蠻酷的。」「還好啦，米多吃了一點而已。」

 

「老頭子你叫什麼名字？」「遠山。」

 

「喔，那你姓什麼？」「趙。」

 

呃，別人都叫他趙老師，難道能姓別的嗎？

 

上網一查，趙遠山很有名，說是國寶也不為過，十六歲出道，被譽為二十年難得一見的天才，首次登台就擔綱主角，後來以情報片男主角廣為人知，衣櫃裡面都是他的戲服，竟然還有女裝旗袍，難怪他對男生穿女裝很有研究。雖然畫質不好，但看網路片段就覺得厲害，還有那扮相，原來老頭子以前這麼帥啊。老頭子很得意，但說自己老了，最近幾年不接戲約，希望大家可以把印象留在美好的時候。忽然又感傷說，等我過去，就一切都過去了。

 

老頭子的感傷完全沒有根據，他才剛做完全身健康檢查，肝指數、體脂肪、白血球、膽固醇數字都很漂亮，連醫生都說難得見到比他還健康的人，交代他不要想太多。

 

「我死了，你會記得我嗎？」趙桑問。

 

「當然不會，我連上個禮拜午餐吃什麼都不記得。」我說。

 

「現在的年輕人都好無情啊。」

 

回到網咖，聽說店長被警方逮捕，野放到山上，應該過幾天就回來了。電腦班那群老人也有幾個被捕，幾個回來更新消息，開始直播最新狀況，我沒想到他們連這個都會。趙桑一來，資深學生教他開機，教他關機，然後是上網，還有遊戲。沒多久，趙桑的聯絡群組就熱熱鬧鬧，充滿影片和長輩貼圖，還有聲援串連活動，各種議題可以說是應有盡有。趙桑完全沉浸於網路遊戲，但他發誓上廁所絕對不要帶著手機，所以總是憋尿，難得上廁所一次，否則又要跟上次一樣，連我都覺得他的網路成癮太嚴重。

 

叮地一聲，有訊息來了，我看了一下他手機。哎呀，沒想到他竟然有了網友，還說有什麼重要的事，一定要馬上見面，原來老人也很認真嘛，還交了一個肝膽相照的網友。兩個人感情還不錯，但他不知道要幫自己的手機上鎖。我忍不住幫他回了訊息，說沒有問題，對方高興得不得了。等老人回來，我說已經幫他約好了，就在今天晚上七點，小香港入口見面。那人的暱稱叫做永恆星嵐，應該是個有趣的人吧。

 

結果永恆星嵐竟然放我們鴿子，然後人間蒸發，趙桑很難過，懷疑對方看他太老，決定不要相認。不相認也沒關係，當做沒有這回事，繼續做朋友也好啊，難得有人願意忍受打字很慢的他，一起打打怪，也就夠了，他沒有要多要求什麼，或許我不該替他答應，不然永恆星嵐也不會一聲不吭就從世界上消失。

 

「我老了，可能明天就沒辦法登入。」不等我回答，趙桑就把密碼貼在給我的訊息，拜託我就算在他身後，也要繼續更新動態。

 

隔天早上，趙桑說，他找到一家醫學美容診所，可以解決他臉上的老人斑，還要打肉毒桿菌，特惠只有今天。

 

「你們要陪我去嗎？」

 

「可以啊，但我要雷射打腿毛！」我說。這點小錢，對趙桑來說完全不是問題。半個小時後，我們坐在城市鬧區九樓的診所，搭電梯直上，走廊上掛著貿易公司和個人工作室的招牌，不小心就會錯過診所。

 

「您好～請問有預約嗎？」

 

這裡的護士特別漂亮親切，讓我覺得將來做護士也不錯，如果在這裡工作，就不用面對急診室的血肉橫飛，難怪有餘裕面對客戶。因為老人問題超多，講話又稍微漏風。除了老人斑，他還想處理刺青，那是戰亂時期，媽媽怕他戰死沙場認不出屍首，只是刺了小小的叉叉，幸好不是精忠報國，但跟他的形象也不搭。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毀傷不得，但戰爭讓這一切擁有相反的意義。

 

但現在，大陸的家人都不在了，也就沒這個必要。

 

是嗎？我倒覺得刺青蠻酷的。但護士評估一次打這麼多雷射太痛，等退紅就處理。說完，趙桑就刷卡。

 

趙桑跟我換上浴衣，各人擁有專屬的置物櫃，線圈連鑰匙掛在手腕，接著，我們躺在床上，老頭子的臉和手臂塗上麻膏，我則是雙腳，再裹上保鮮膜，感覺像做料理。診療室也真的發出烤焦的味道。

 

再會了，黑頭毛根，我現在就要斬草除根！

 

我們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其他女生都漂亮得跟鬼一樣，話說現在是下午兩點，你們哪來的閒工夫？台灣經濟還是很不錯嘛，而且她們都這麼美，實在太教人嫉妒了。

 

一個長髮女生，手上連著點滴，黃色的液體據說叫做美白針。

 

短髮女生拿著水球冰敷，剛打了肉毒桿菌。

 

這些人我看不出來有哪裡需要整的，但如果有天堂，大概就是這種感覺。美，還要更美，最好能像韓國藝人一樣美，雖然把頭髮染成金的、灰的要漂三四次，頭皮痛到要往生，開眼頭、墊下巴，也是一條不歸路，但少女們前仆後繼無怨無悔。

 

這裡的全都是女生，所以老人感覺不太自在，一直看著診所醫生上節目的循環影片，好像那很好看，不然就是打開沒有任何新訊息的通訊軟體，但他又點開影片，大笑得讓人毛骨悚然。

 

輪到我們了。

 

躺在一翻身就會掉下去的美容床上，這張床上不知道躺過多少美女，忽然就放下心了。護士看我躺好，就放下塑膠之類做的眼罩，感覺就像變身鹹蛋超人，交代不要張開眼睛，醫生問說以前有打過雷射嗎，我說沒有，他說療程我可能要打十二次才能根除。

 

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沒關係，老娘來日方長。

 

腿上像是點燃了仙女棒一樣，我就像維納斯從海中誕生，在火花中成為新的女神。護士給我水球冰敷，但我只想趕快預約下次時間。

 

「會痛嗎？」篇篇問我。

 

「一點都不痛，我要趕快回來，醫生說我要做十二次！」

 

「但就算腳毛都打掉了，也不會改變任何事啊。」篇篇說。

 

我知道，我要變成真正的女生還有一段距離。而篇篇想說的是，為什麼我不能是我就好呢？真正的女生，會不會是一個誰也沒辦法變成的東西？篇篇不是，我媽也不是，路上的女生也沒一個人比我更懂女生，結果，真正的女生只是一種表演而已。

 

「我喜歡你，現在的你，不是以後的你。」篇篇對我說。

 

「為什麼是我？」我嚇了一跳，以篇篇的條件，應該可以喜歡更好的人吧。

 

「沒有更好的了，因為你對我無所求啊，不像我的父母，要我做一個讓他們有面子的女兒，像同學，要我有才華，像那些男生，覺得身體很好，你應該沒有想要從我這邊得到什麼吧？」

 

「有啊！」

 

「是什麼？」

 

「希望你可以活下去。」

 

篇篇笑了，像在說「那不算啦」，但真的有人會因為「無所求」而喜歡一個人嗎？喜歡一個人，不應該有更嚴謹的原因嗎？

 

「因為沒經歷過，就要到那麼多無聊的地方繞一圈，光是用想的，我就覺得累了。你跟男生交往過嗎？」

 

「有喔。」我的回答一定讓她很驚訝，「感覺不能說不好，因為有人會在乎你的感受，但最後分手，分手的時候，我只想上網發文章，算是完成了階段性任務。」

 

「那你喜歡我嗎？」

 

有人會這樣直接問嗎？我有點混亂，但是在你身邊，我都無法確定自己會做出什麼事。這就是青春期吧？還是說，這就算愛情？但沒有任何一本書，任何一個遊戲，出現過這種情節啊！我生氣了，為什麼沒辦法解答篇篇的疑問呢？為什麼你要問我這個問題呢？

 

「我沒辦法回答。」

 

「為什麼？」

 

「我不知道，我這樣算不算喜歡──」

 

「那我這樣問吧，你想跟我永遠在一起嗎？」

 

「但我們這個年紀，去哪裡都不合法，除非有人照應，否則我們隨時都會被分開吧。」

 

「那，就到沒人會打擾我們的地方。」她說，那是她本來一個人要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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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沈嘉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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