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界通訊》10

2017/01/13閱讀時間約 18 分鐘

 

 

深夜十一點,連補習班的學生都回家了。補習班是龐大國家機器中的腐敗教育制度下的貪婪副產品裡面的寄生蟲,這不知道是這一夜、那一夜還是又一夜我們說相聲聽到的,以前補習班和學校聯手,把大家騙到考卷裡面,逼迫自己適應那些空格和公式,考高分才能追尋夢想,但現在補習班像心理諮商還是醫美診所,名師一字排開,年輕漂亮,溫柔地告訴你,考不到高分也沒關係,哥哥姊姊我都在這裡陪你,你不會孤單,只要把學費乖乖繳上來就好了。

 

傻學生才會來這裡補習、吃難吃得要命的東西。

 

篇篇還不想回家,我們從台大醫院走到台北車站,刷卡進閘門,忽然她牽起我的手,「我們來玩個遊戲,現在越來越少月台可以這樣玩了。」

 

那時台北車站還沒裝設月台門。

 

我們兩個人拉著手,站在捷運末端月台、黃線後面的位置,一般人都會在那後面一步的距離,但這個遊戲不需要,剛剛好就好了,然後捷運進站,強光,軌道的聲音,快速通過的車廂,如果注視那個瞬間,車頭確實往這個方向撞來,眼睛不能移開,等自由落體的感覺退了,車廂也慢了下來,可以從車窗玻璃裡面看見車廂內的人群,一車一車,像畫框一樣,當速度越來越慢,完全靜止的那一刻,我覺得地面被人踩了煞車,不由自主往右跌了一下。

 

「你輸了。」篇篇說。

 

動的是列車,不是我們,但眼睛和身體接收顛倒的平衡感。

 

車門開啟,其他人魚貫出入,好像一切很正常,月台乘客往前,但沒有人注視即將來臨的時刻,只有我們一起經歷那種撞上來的快感。

 

有時我倒在她身上,有時她倒在我身上,有時兩人一起跌倒。路人都用莫名其妙的眼光看我們,怕被我們捲進軌道,或以為我們讀書讀瘋了。

 

一班又一班的列車駛過,三分鐘、五分鐘、七分鐘、十五分鐘,最後是二十五分鐘,最後一班列車開走之後,她打開手機,撥給大概是家人的人,只說了一句「讀書讀太晚,沒趕到末班車。」

 

只要是讀書,就沒有關係。

 

她的父母為她在附近租了房子,讓她不用通勤,只要走十分鐘的路,就能到學校。如果將來順利考上台大,就買房子給她。

 

「房子等你大學畢業以後怎麼辦?」

 

「租給其他學生啊,這種地方永遠都有人租。可是我沒辦法了。我一定考不上他們要的大學、他們要的科系,光是呼吸我就覺得好累,就算重考,大概也沒辦法。你知道前面這個地板,有人掉下來過嗎?」

 

她指的是一塊跟周遭一模一樣的灰色地板。

 

血跡和腦漿早就被洗掉了。我回憶剛才到底有沒有踩過那塊地板,但完全想不起來。

 

「所以我一開學就把房子退租,剩下的錢帶在身上。」

 

但是學校空間也沒多少,抽屜不可能塞下全部的衣服和雜物,她都收在秘密基地。

 

 

大大小小的置物櫃延伸到地下室盡頭,紅黃藍綠色塊有種幼兒趣味,但其實指示東南西北,否則越往長廊深處,越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只要往編號前面的方向走去,就能回到原來的入口。

 

兩張沒什麼美感、甚至長短腳的桌子,堆滿了鞋子、粉底、假睫毛、眼影、腮紅、唇膏、吹風機、電器──幾個無關的人打開電腦,確認寄送地址和品項,拉開膠帶裝進紙箱。看來像網拍業者。這個倉庫,就是立體的網路賣場。

 

「你身上有多少錢?」我問篇篇。

 

「大概二十萬。」

 

我被這個數字嚇了一跳,但只要這裡的百分之一,就夠了。

 

不到十分鐘就成交,空空的書包裡面裝著最新美妝,等一下就能馬上用了。

 

個人倉庫就像車站和百貨公司的置物櫃那麼大,但從地面延伸到我的頭頂高度,不同高度有不同價錢,中間的最貴,因為一打開就能拿到,越往上下兩側,價格越便宜。這種邏輯很像靈骨塔,最低的子孫要跪下,最高的可以俯瞰世界,反正都有理由說服買主。

 

再往前走,是美國校園劇會看到的直立式置物櫃,上層掛衣架,下層有抽屜,我覺得很像棺材,拆掉抽屜人就能站進去了。也有房間那麼大的,據說有台商租出原來的房子,搬來自己的高檔家具,溫濕度適中,二十四小時專人監視錄影,比自己家還安全。坡道另一邊,頭髮花白的馬尾大叔牽著重型機車步入倉庫,鬼鬼祟祟的模樣絕對是怕被老婆發現。更誇張的是穿著麻質白衣白褲的男子,門一打開,按照年份擺放的紅酒根本是酒窖規格。

 

這裡究竟藏了多少人的祕密?

 

但人如果死了,又沒人知道,這些財產會怎麼處理?

 

合約載明,若物主超過繳費期限百日,倉庫方有權處理其中物品。但我不相信倉庫方會丟掉這些寶貝,八成是賤價拋售。

 

或者物主也不見得是死了,只是忘了自己有寄放東西,那就等於是倉庫的。

 

讓倉庫真正獲利的,是別人的死亡或忘性,這種生意實在太奸詐了。

 

「謝謝你陪我度過人生最重要的日子,對不起,我不能照顧你了,但你留下的記憶會陪伴我這一輩子。我那天一放上臉書,很快就有朋友要,所以安心去吧,在他身邊,你一定會過得比現在幸福。」

 

戴眼鏡的大叔(目測33歲)聽起來像跟女朋友談分手,鼻子都紅了,但他說話的對象是置物櫃的紅白遊戲機,我想,當初他沒留在身邊,大概就不是很需要吧。這年頭丟東西也變成一種技術,這種倉庫好像也變成勒物戒斷所,因為見面的時間將會越拉越長,先是幾個小時,再是幾天,然後就忘了──結果或許是人死了,不然就是東西被賣掉。

 

旁邊有兩個女人,一個看起來很幹練,像我們班上大了一號的張瓊文,就叫她大瓊文好了。另一個很像學生但皮膚毛孔顯然不是,十七歲的少女通常都不怎麼漂亮,頭髮綁得零零落落,但皮膚不用粉就很細有彈性,這位姑且叫樸素女。貴婦大瓊文提著好多紙袋,在桌上放條手帕,把剛買的名牌包放上去,拍照之後,放進櫃子與其他戰利品並列。

 

「自從我知道世界上有這種地方,馬上放棄買房子的夢想。」大瓊文勸樸素女,雖然沒有自己的房子,但她對於生活品質的要求從來沒降低,家中有貓腳浴缸、太陽能熱水器、酒櫃,每搬一次家,她就覺得自己像是換了一個靈魂,如果人類真的有靈魂,她相信靈魂棲息在空間之中,住大廈的人、住平房的人、住公寓的人、住套房的人都有不同性格,三房兩廳長大的人和透天厝一定有差,但老了大家都要住進安養院,一張床就就解決大小事,既然如此,她決定在人還能選的時候就要選最好的。

 

「你啊,如果要放書,這種置物櫃不會太深,藏書也能一目了然。」

 

有的櫃子像租書店一樣做了滑軌,有效利用樑柱的空間。

 

樸素女的煩惱是,「除非我辭職,不然家裡不可能再放書了。」

 

「真好,你家人不會偷偷丟嗎?他們都來這招。」

 

樸素女笑著說:「再也沒人能丟掉我的東西,自從我十五歲以後就沒有人敢。國中老師說月考完就把書還我,結果早就拿去丟掉,我寫張紙條,把借出去的書分配給要好的朋友,留下遺書,拿出抽屜的美工刀,那原本是拿來割網點的,劃過手腕的時候,皮膚像紅海一樣分成整齊的斷面,血珠像蓮蓬頭一樣冒出,不過我切的是手腕背面,不是動脈的地方,保健室就可以處理。那個老師後來被辭退,罪有應得。長大以後朋友以為那是手術的疤,我笑笑說跟她一樣是纖維瘤,沒說我割掉的不是多餘的肉,而是對人類的信任。

 

現在我不敢逛書店,只能去看看工作領域相近的書,然後放在辦公室。圖書館進新書的速度太慢,或是我們出版的速度太快。無論如何我不可能辭職,但靠這點薪水,也不可能換大房子,所以我至少要幫爸媽弟弟留下正常的空間。」

 

樸素女聽起來好像在出版社工作。原來編輯薪水這麼低嗎?低到不能在台北租房子?但我覺得應該是真的,如果不算參考書,我上次買書應該是去年的時候。

 

「我從來沒搬過家,但也許我需要搬家,到一個誰也不認識我的地方重新開始,那樣就不用面對這些零亂的東西。三十歲,應該要過一個新的人生。」

 

大瓊文結婚了,本來想租保險櫃放前女友的情書,不過這裡租金便宜,而且二十四小時開放,下了班還可以順路過來。兩人分手的時候,她捨不得的不是女朋友,而是辛辛苦苦挑選的那些東西,她拜託對方把家具讓她,這是她最後一次跟前女友低頭,後來認識了新男友,不到一年就結婚了。

 

「大過年的時候分手,根本找不到房子,結果只能找到個人倉庫,晚上就去膠囊旅館睡覺,幸好過年要回家,東西放那邊也比較便宜。等我們回到台北,室友已經跟她男朋友找好房子,還買了貓腳浴缸,她的家具搬走之後,倉庫瞬間空了三分之二,剩下的天數就直接送我。原來比起房間,我需要的是倉庫。

 

「只要指紋和臉孔辨識能打開這扇門,背後上了鎖的,就是我擁有的自由。」

 

「後來東西漸漸多了,買衣服和包包不想被老公和婆婆知道,換了大的置物櫃,加上衣架掛著。只要拍照建檔,在家裡就能想好下個禮拜的搭配。「反正他們也不關心我穿些什麼,只要我說是從娘家拿來的就好了。」

 

但這些不也可以放在娘家?說到這她更生氣,出嫁不到一年,她爸媽就把她的房間租給學生,跟外人感情好得不得了,她的東西全放在紙箱,好像二十多年的親情一下子斷了。她一氣之下,也不想打開找東西,要用的全部重新再買,至少讓那些紙箱替她維持存在感。

 

「不說這了,」她注意到樸素女的戒指,一眼就看出牌子。「我本來也想買這個!但那個時候覺得一克拉以上才能保值,就買單鑽的款式。」

 

樸素女說沒有啦,「我只是想給自己一個紀念,我現在連伴侶都沒有,靠別人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有機會戴。」

 

「有時候辛苦了,累了,看到這個戒指就覺得值得。可是看到你這個設計,就覺得現代技術更進步,好想結第二次喔。」

 

「別這樣,我是沒人要,才在三十歲生日買給自己。」

 

為什麼變成沒結婚的樸素女在安慰有老公的人啊,明明是樸素女比較可憐,只是她選鑽石的眼光比較好罷了。大瓊文話匣子開了,就開始抱怨:

 

「那時候結婚什麼都說要用好一點,但又不能挑自己最喜歡的,說你們年輕人決定就好,但一下不能黑的,一下不能白的,換三套禮服根本吃不到自己的喜酒,還餓得快要昏倒。婚紗照的首選攝影師檔期也無法配合,如果說一生只有一次婚禮,但一生也只有一次三十歲啊。」

 

仔細想想,很多事人生還真的只有一次,要紀念根本紀念不完。

 

樸素女當場下定決心,研究倉庫合約,要把老家房間的學生書桌換成轉角型大桌,沒看過、近期也不打算看的書就寄放倉庫。

 

「我一直覺得自己英文不夠好,有機會的話要去學日文,不過這種語言學習書什麼時候都有,有錢不怕買不到新的,前陣子拿去網路二手書店賣了,丟了以後,我覺得鬆了一口氣,再也不用面對那個永遠達不到的高標、不夠完美的自己。雖然我沒辦法像蟬蛻殼一樣變成新的人,但至少可以從那雜亂的房間辨認屬於我的部分,那是現在的我,也是未來的我想要繼續下去的部分。」

 

「算了啦,如果三十歲還要像十三歲一樣乖乖聽老師的話,讀書、睡覺、做體操,這多活的年份也沒有意思。」大瓊文笑說。

 

聽著她們的話,我發現長大不是值得期待的事。長大,只是多了很多要丟掉的東西。

 

 

嗶嗶,篇篇輸入指紋,把頭髮撥到耳後,進行臉部辨識,電子門應聲而開。

 

終於,我們進了篇篇的房間,如果那可以稱為房間。

 

我第一次看見這種地方。

 

一張床墊、一張書桌,還有一個登機箱。這就是全部。

 

「開學這段時間,你都住在這種地方?」

 

「只有睡覺而已。反正大部分的時間在學校和補習班,住那麼好幹嘛?後來發現那個坑道,都在那裡讀書。」

 

但你去學校也沒去班上,不管是坑道還是這裡,都沒有人知道啊,如果消失就是消失了,沒人知道你去了哪裡。但我沒有說,只是覺得搬到這裡之前,你一定丟了很多東西,從這個世界消去自己生存的痕跡。後來我才知道,她把父母買給她的家具家電都變現,自己一個人帶著錢來到這裡。

 

「二十歲之前,我一定會死,那之前如果要得到自由,就必須有錢。吃飯要錢、讀書要錢、補習要錢──但是我沒有以後了,不能等到考到大學再打工,不能等到畢業去找工作,頭腦再怎麼好也沒用,更何況我頭腦也不是真的好,在這裡的大部分人都比我好──我想在二十歲以前,找到只有我能做的事。那之後,就太遲了。」

 

錢在她心中真的很重要。

 

 

從書包倒出剛才買的美妝,「我要做什麼嗎?」

 

「不用,你坐著就好,」我擠出米粒大的粉底液,輕輕地幫她抹開,本來很白的皮膚更白了,拔掉眉毛的雜毛,薄薄的嘴唇往外擴散一些,變成性感的紅唇,最麻煩的是隱形眼鏡,雖然她沒近視,但花了半個小時,把那兩片塑膠插進眼睛,我都擔心她要把自己戳瞎了,但完妝以後,我都覺得那淡灰色瞳孔映照出來的女人,是別人吧。

 

「來,拍一張。」

 

我拿出手機,鏡頭對準我們兩個。

 

頭偏一點,嘴巴稍微張開,露出牙齒,但不要太多,瀏海又裂開了,撥好,下巴抬高,無辜的眼神,好了!

 

我覺得這張合照很美,但她覺得太女生了──但你本來就是女生,只是不管我教了幾次,她還是學不會最基本的馬尾。

 

「剪掉。」她說。

 

我聽錯了吧?而且我只剪過角色扮演的塑膠假髮,真人的頭髮完全沒經驗。

 

「假髮剪壞了要花很多錢,但人的頭髮會長回來,只要不是現在這樣就好,怎樣我都無所謂。」

 

好像有點道理。在經濟的層面上。

 

「白龍那種髮型怎麼樣?」

 

「隨便。」

 

果然是這種回答,我都忘了篇篇是這麼難纏的人。

 

我以為最簡單、幾刀就能剪好的白龍妹妹頭,其實很難,光是左右對稱就幾乎不可能──等我發現的時候,篇篇已經露出脖子的髮根,必須動到電動剃刀。

 

「光頭我也無所謂喔。」

 

頭髮散落在腳邊,不知不覺之間,死去的頭髮已經比活著的還多。我決定了,左右耳至少是差不多高的,一口氣推到耳上吧!

 

「眼睛閉上。」

 

一搓一搓的瀏海,從她眉毛上方落下,最後從嘴唇吹出一口氣,吹落多餘的髮絲。

 

「眼睛可以張開了。」

 

她張開眼睛,摸著光溜溜的耳朵,那個瞬間我才意識到,在學校呼風喚雨不是公主,因為那裡的女孩,誰不是放在掌心呵護長大的?真正統治少女國的,是王子。

 

「怎麼樣?很糟嗎?」她問。

 

很糟,不能再糟了,我以為我應該是喜歡男生的,但沒想到你這麼適合短髮。

 

「那我們逃走吧!」

 

「逃到哪裡去?」

 

「我還沒決定,但是你不覺得,我們應該創造一個自己的王國嗎?讓人知道,在這裡可以找到自由。」她說。

 

然後,我們必須把頭髮和制服、課本都在河堤燒掉。一百天以後,等倉庫人員打開房間,裡面只剩下床鋪和書桌,沒有任何資料。

 

有自己的國家,自己的法律,外面的人都不能傷害我們。

 

但這個國家要叫什麼名字好呢?算了,這個可以等以後再想,但我們的第一條憲法是:不能死。

 

死了就什麼都沒有,先是活著,才能改變這個世界,幫助跟我們一樣的人。如果家庭和父母不是什麼好東西,那也不用勉強留在那裡。但是社會局、社工和老師,也都只會說些屁話,像我們這樣未成年的個體,被認為沒有思考能力,就算提出自己的意見,也常常說你還小,以後會懂。但是誰來決定誰有思考能力,而誰沒有?是誰來決定以後和現在?難道你不想知道,離開保護傘以後,解除封印以後,自己真正的樣子嗎?

 

現在的我們要帶什麼好?不能帶著登機箱,那等於昭告天下我們離家出走,很快就會受到警察盤問,但水壺和現金是必須的。

 

「牙刷呢?」

 

「用手指刷就好了。但牙膏還是要的。」

 

最貴重的手機必須捨棄,因為一開機就會被追蹤位置,如果現在不丟到河裡,難保將來不會忍不住。在新手機來到這段過渡期,只好用我的查詢資料。

 

最後一次瀏覽朋友名單,如果失去了這個帳號,這些朋友大概再也不會遇見。

 

而且,我們不能穿著制服在路上亂晃,必須買些大人的衣服,忽然覺得之前看的雜誌企劃有點用處,那些女生都是二十幾歲,從事自由業、模特兒或電影之類。不然剛才那兩位女性的衣服穿在我們身上,再拿個名牌包,總覺得像是偷來的。

 

「走吧,去一個誰都找不到我們的地方。」

 

雖然我也不知道是哪裡。

 

 

「這幾件你試試看。」

 

連身背心白洋裝最適合篇篇這種空靈飄逸女生,我一直想穿這樣的衣服,上手臂光溜溜的,看著這樣的她,感覺好像少了什麼,我又拿了灰色披肩過來,在她胸前圍了一圈,增加一些份量感。

 

我身上雪紡紗露肩上衣就沒有這個問題,因為上半身都是鬆的,又能擋住肩膀,暫時就這樣吧。

 

我們用手機拍下那樣子的自己。

 

第一次穿絲襪,我不知道哪邊是正面,也怕把絲襪撐破,不過我們有錢,破了再買就好。我努力把腳伸進去襪子,淡黃色的絲襪逐漸變得透明,可是不知道是不是我太胖,整件絲襪都好緊,幾乎沒辦法呼吸,篇篇說這很正常,因為這是我的第二層皮膚。

 

光滑的小腿、大腿和屁股,如果可以,我想把自己整個都裝進絲襪。

 

「那是銀行搶匪。」她難得笑了。

 

如果我可以賺更多錢,把喉結拿掉應該也可以吧。

 

這裡每件衣服我都好喜歡,等一下──我想挑戰細肩帶加牛仔短褲!

 

我打開手機影片,螢幕另一邊也是男生,胸部用擠的就有。我們買了兩套矽膠內衣,我像搬家打包一樣,拚命在試衣間用膠帶把自己黏起來。

 

穿好了,我只覺得涼快,沒有衣服遮蓋,剛剛流的汗在皮膚上蒸發。

 

大包小包,逛街原來是這麼心曠神怡的活動,難怪大瓊文需要倉庫來囤積。

 

經過婚紗街,華麗的白紗吸引了我們,篇篇在櫥窗前面站著。

 

「等我瘦下來,我要穿。」

 

「幹嘛等到以後,我們能活到哪一天都不知道,現在就進去吧!」

 

旁邊的推銷大哥說,試穿不用錢,遞了名片,頭銜攝影師,後腦勺紮著馬尾,流里流氣,連珠炮說就算現在年輕女生不結婚,也可以拍寫真,白紗不會另外加價,結果進了裡面,發現新人看起來沒有想像中幸福,男生想多買幾組照片,女生說超過預算,兩人討價還價,感覺還沒結婚就離婚了。

 

受不了店員漫長的解說,我們買下一組寫真。

 

更衣室像舞台一樣,燈光從四面八方打來,禮服一件一件地換,我就像穿著隱形內衣和絲襪的蛞蝓,等著試穿下一件。

 

「很好!」「你在鏡頭裡面好美。」

 

攝影師穿著土黃色Polo衫,還有點髒髒的,名片上寫著紐約什麼學院畢業,但我看八成是騙人的,可是他整個人被相機鏡頭帶著走,就像是他眼睛凸出來一樣。我覺得很可怕,但又往他指示的方向看過去,好像那邊有我所期待的東西。過程中,我們沒有正眼相對。休息放鬆的時候,他就看著螢幕。

 

「你看!是不是很漂亮?」

 

「──可是我是男的。」

 

他頓了一下,不知道是聽到我說的話,還是在思考照片的問題,「你以後拍照可以多拍右臉」、「你真的很漂亮」,似乎在告訴我,他根本不在乎,我感謝眼前這個人,雖然他有點奇怪,但在他的眼睛和他的鏡頭之中,有我的位置,就算只有拍照這段時間也好。

 

 

009◄⬛►011


責任編輯:沈嘉悅

陳又津
陳又津
1986年出生於台北三重,專職寫作。台灣大學戲劇學研究所劇本創作組碩士。27歲時以風格鮮明的《少女忽必烈》登上《印刻文學生活誌》封面人物。美國佛蒙特藝術中心駐村作家。2010年起,陸續獲得角川華文輕小說決選入圍(《寂之聲》)、香港青年文學獎小說組冠軍(〈長假〉)、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劇本佳作(《甜蜜的房間》)、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跨界通訊〉)、文化部藝術新秀創作發表補助、國家藝術基金會長篇小說補助。入選《九歌103年度小說選》。
留言0
查看全部
發表第一個留言支持創作者!